戊戌魁殿,见证历史 ——张元济和康有为(连载1)
作者 卢仁龙
第一篇 从维新到立宪
戊戌魁殿,见证历史
——张元济和康有为
1959年8月14日,张元济在上下齐盼[U1] 中,度过“戊戌变法”六十周年这一特殊的时光,安然离世,享年91岁。最后一位戊戌老人的离世,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戊戌变法”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轰轰烈烈的大事件。康有为是“戊戌变法”中当之无愧的党人魁首,张元济则是康、梁主角、六君子之外的“戊戌党人”[1],也是他自己认可的历史角色。
“戊戌变法”引发了清王朝上下前所未有的震荡,改变了无数仁人志士的命运。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日本,谭嗣同、林旭、康广仁等六君子就义了。张元济被清廷革职,成为他一生的重大挫折,从此走上了新的人生道路,为民族和社会,特别是中国近现代文化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张元济一生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并对社会有卓越贡献,是从放下戊戌情结,顽强地奋斗在文化教育的现代化疆域,最终站在了现代出版开创者的高度。
然而,若不打探[U2] 、了解张元济与“戊戌变法”的心理纠结,就无法了解张元济的人生与事业,也不可能了解二十世纪前后那一代人是如何自我新陈代谢,最终有所贡献于时代。
一 、同沐皇恩之缘
1897年 6月11日,光绪皇帝宣布 “诏定国是”,决定变法,“百日维新”开始。第三日,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认为“国是既定,用人宜急”,上疏密荐康有为、张元济、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等五人,以 “参赞新政”。光绪皇帝下谕:“于二十八日预备召见。”
这天,康有为、张元济在颐和园勤政殿先后入对晋见,“同沐皇恩,效命新政”。此后数十年,二人因这份特殊的经历而保持绵延不断的交往,直至生命的终结。
追溯康、张二人的关系,渊源则更为久远。张元济祖籍浙江海盐,却生长于广东,十四岁才归故里,操一口广东话。他的这种年少生活,客观上与康有为存在实际上的同乡关系。他入朝供职翰林院后,主要来往的朋友中也有多位来自广东的士子,这为他与康有为后来走进多了一份别样的“乡缘”。
中法战争失败之时,康有为正在北京赶考,他以布衣身份大胆伏阙上书而名震朝野,饮誉士林。之后,他回到广州,设万木草堂,收徒讲学、撰述,撰刊《新学伪经考》一时风靡天下,饮誉士林。
1895年夏秋之际,康有为携弟子梁启超等再次进京参加会试。因甲午战败,外患日急,瓜分危机迫在眼前,甲午海战的阴云,多次参加科举而一直不顺的康有为利用这一机会,振臂一呼,发动了著名的“公车上书”,向社会公开表达变法主张,提出 “下诏鼓天下之气”、 “迁都定天下之本”、 “练兵强天下之势”、 “变法成天下之治”等救国纲领,具体包括开民智、开报馆、译西书、奖著述等,在京城一时名声雀起。
公车上书后,康有为进士及第,授工部主事。身份的改变,所言得以上达天听。于是他不停地上书言变法,并进呈自著与新学之作,康有为进一步宣传、鼓动变法维新,创办强学会(又名译书局、强学书局),创刊《万国公报》(不久改名为《中外纪闻》),以组织士林来推动维新。尤其是冲破“党会”“办报”两大禁区,体现出康有为的对社会改革的胆识与突破。
京城维新变革之风越刮越大,一些爱国忧时之士,经常 “筹商忧时之策”,张元济与文廷式、黄绍箕、陈炽、沈曾植、沈曾桐等任职于朝的年青同僚常相约在陶然亭聚会,讨论时务、西学,投身于社会变革之中。康有为应邀到会演进,他的放言高论在求新求变的时代大有市场。张元济曾阅读过《孔子改制考》,早就对康有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十分钦佩其壮举,对所言也颇为认可,因而相识并结交。
感时忧世的张元济在行动上也不后人,他自己回忆道:“因为朝鲜的事情,中国和日本开战,这就是甲午中日战争,结果我们被日本打败,大家从睡梦中醒过来,觉得不能不改革了。”[2]张元济与一帮年青的粤籍仕子陈昭常、夏偕复、王仪通、陈懋鼎等人有感于 “时事多艰,储才宜急”,效法康有为的作法,组织了一个小团体——健社。成立的时间仅晚于强学会两月。1896年,张元济专程赴天津考察由盛宣怀开办的北洋西学堂,亟资取法,筹设西学堂,目标明确,“专讲泰西诸种实学”[3],次年2月12日开馆,后改为通艺学堂,专门招收“京员及官绅子弟”。张元济多方设法聘请教习,广购新书。严复、黄遵宪、林旭等人予以大力支持,张之洞、王文韶、张荫桓等出资赞助,李鸿章也 “愿予匡扶”。设立半年,即招收学生达四、五十人,专授西学。张元济等人创办的学堂成为当时京城的一抹亮色,颇具影响。
张元济投身维新事业的具体实践与重要举措,受到了康有为等维新派的关注。梁启超在澳门《知新报》(1897年)撰文称,“通艺堂实乃强学会之绪余”。 梁启超之所以把通艺学堂称为“强学会之绪余”,引之为维新同道,纳入同一阵营,结盟意味浓厚,是因为强学会1896年1月20日,强学会被改为官书局,康有为的维系变法遭到挫折。
1897年冬,康有为入京。1898年1月,他再次上书,“伏愿皇上尽革旧俗”、 “一意维新”。3月,组织 “保国会”。张元济多次前往 “保国会”聆听康有为的演说,还不时造访寓居于米市胡同南海会馆的康有为,一起筹议变法事宜。
两颗热心变革的心热切地走在一起了,交往为维新大业开始日渐频繁当然,张元济此时已视康有为为变法救亡的 “灵魂”,自己是跟随者。
二、携手激荡维新
正是张元济与维新派的洽契以及办学实绩,在 “百日维新”开始后,侍读学士徐致靖将他与康有为、梁、谭嗣同一并保荐给光绪帝。徐致靖在对张元济的荐语中写道:“留心学校,切实办事,不辞劳苦。”正是对张元济自1895年以来三年维新事业的总结与评价。
光绪宣布变法后的第六天,康有为、张元济在同一天被年轻的皇上予以召见。康有为在被光绪接见后,由工部主事调整为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并来到了张元济一个部门,俩人开始同朝、同职、同品级。
7月3日,京师大学堂创设,派孙家鼐管理。孙家鼐最早物色的人选就是康有为和张元济。光绪皇帝属意康有为接续舆情,张元济并没有意愿加盟京师大学堂[4],所以没有到任,不然他们可能就是现代大学教育的开创者。
变法开始,张元济与康有为一样,属于激进的改革派,他“连递封奏”[5],大胆提出“设议政局”。这个政治上的设计,与西方的议会不同,明定国是后86天,9月16日,又上第二道折:《痛除本病统筹全局以救危亡而成盛业折》,提出 “设议政局以总变法之事,融满汉之见,通上下之情,定用人之格,善理财之策”等总纲五条,细目四十条,请“宸衷独断,勿交廷臣核议,以免阻格”,“除旧更新,不惑于群言,不挠于旧党。”[6]关于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大仆寺、大理寺等无用的衙门和官职,“振已废之人心,扶将衰之国运”,看到旧机构裁撤的冗官,安插到铁路矿务总局、农工商总局新衙门,滥竽充数。张元济于9月18日上折陈明:“现裁各署,其实缺侯补各员,大都衰庸猥滥者多,部胥市侩杂出其间,能通晓中国旧学者尚难得一,若令备员充位,从事新政,岂不贻误国是,腾笑远人。若专为位置闲员地步,则何如不裁之为愈。‘疏请’慎选贤能,以理要政而祛积习”。
百日变法期间,张元济努力以自己的方式呼应着康有为不断地变法主张。如“设议政局”,为康有为“设制度局”的翻版。“开懋勤殿,设制度局”,则与康有为是同一主张。所以,康有为请开懋勤殿,推荐十名顾问官,张元济就名列其间。
同沐皇恩之后,张、康二人在主张和行动上表现出来更多的是差异。“戊戌变法”期间,康有为“不安卑位竞言高,妄欲回天气自豪”[7],连篇累牍地上奏,内容关乎各个方面,成为了康有为变法之说的总爆发”[8],而张元济并没有像康有为那样激情万丈地谈变法,相比之下,张元济有两三次上奏不过。这一方面是因为张、康二人性格上的不同,更是他们对变法方式思考后的不同抉择。康有为期冀以帝师自居,通过皇权来改革旧有的一切,以达到实现变法的目的,但大多出于他偏激的、乌托邦式的幻想。一个积疴甚久而仍为泱泱大国的朝廷,在面对内外交困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突变?
张元济知道“天心虽转,时尚未来”[9],康有为那种急于求成的理想主义式变法,显然无法具体实施。在各省广设学堂及废八股之诏已经颁布后,张元济认为已属大收获,应适可而止,不必操之过急。“陕西宋芝桐(栋)侍御奏废八股,设学堂,诏下之时,长素留居日下,日日鼓吹变法甚力。余谓长素,八股既废,千百年之锢习一旦扫除,聪明才智之士必将争入学堂,讲求实学,一二十年后,新政之行,易如反掌,力劝长素作一结束,不必更求其他,即日南下,尽力兴学。而长素不从,且益急进,竟酿成八月六日之变。”但以康的个性,何以听得进去? “回首前尘,可胜浩叹。”[10]
康有为的变法主张是激进主义,没有可实现性,更缺乏政治运作和协调能力,目空一切地依靠虚位的皇权来进行自上而下的改革,其失败是必然的。实际上是“无法之变法”,在这点上,康张及新党人士基本类同,他们都没有可行的实施方案,但对旧的机构、制度都几乎要推倒,尤其没有融合变法所需要的社会力量,甚至推为对立面。张元济也不无这样的主张,如说要求所有的人对变法表态,对不认同者要处置,这也是完全没有政治素养的表现。不过,康有为走的更远,如开懋勤殿,用新生代为核心,建立起独立于皇权之外的咨询、决策机构,“唯恐帝心多启沃,故争体制是臣权[11]”,这实际上是以建立他为首的“六品级”团队控制光绪的变法。张元济、严复等都是支持者。又如力求裁撤六府,急风骤雨般的撤桥毁庙,对帝国政权形成地震式的破坏,反而加速了王朝的衰败与灭亡。传统势力群起攻之,“几皆欲得康之肉而食之”,新旧斗争异常激烈。这一场政治变革之后,康有为虽然未遭屠戮,却给旧势力留下了更大的权力机会,维新者也因此失去了参与社会变革的机会。
康有为与其说是变法家,不如说是思想家,但由于他的思想主张一时成为社会运作的方针,康有为这种幻想式的政治体制变革,并不是那个时代所需要的,更不是除懵懂的光绪以外的人可以接受的。
历史地看,“戊戌变法”是一次突兀的政治事件,除受到年轻的皇帝支持外,并没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和现实的基础,它的失败也是必然的。而且,这剂猛药伤害的不仅仅是几个慷慨捐躯的 “君子”,更极大的伤害了维新求变的时代趋势,反而受到逆转或暂时停滞。历史告诉我们,中国要学习并像日本那样,仅靠一代人就实现接通世界、实现现代化发展,那是决非可能的。
所以,张元济在这场轰轰烈烈的 “戊戌变法”过程中,既非核心力量,也非主要人物,只是一个维新派或者说康有为的同盟者。
三、从悲愤到亲谊
“维新变法”当时有三个中心,一个是以京城为中心的策源地;一个是以上海为中心的舆论阵地;另一个是以湖南为中心的活动中心。张元济离开策源地与风暴中心,来到舆论中心,也是当时中国最大的经济中心落脚。
“戊戌变法”失败后,张元济一度“愤谈时事泪交加”[12],对康有为所引发的后果十分不满。1899年,日本新闻记者内藤湖南到上海访问张元济,内藤湖南要张元济谈谈康有为时。张元济这样说道,他康有为“是要用他的学说来规范众人,反而给人以可乘之隙,引起了意外的争执,而他于去年八月初六日以后,还在人世间偷生,实在令人费解。他难道不知道他的事业到那时已经结束,以后都是画蛇添足吗?[13]”如此向外人厉语痛责一个人,充分反映出张元济对康有为失望之极的心情。当然,作为当事人,作为变法的参与者,张元济真切地感受到了直接源于康有为发动变法的危险结局,特别是他对变法过程中的康有为的直接观察,在当时产生那样的情绪乃至否定,也是一种必然的现象。
康有为去国后,怀揣所谓“衣带诏”,在海外不断伪造 “我史”,妖魔化慈禧,将自己打扮成拯救中华的斗士,这是熟知他的张元济所不耻的,他认为这是康有为人格上的缺陷。特别是处于生命的困顿阶段的张元济缺乏理性地思考,因此,张元济在一段时间里对康有为嗤之以鼻,也就不足为奇了。[U3]
不过,随着情绪的退潮和对历史的思考,康有为在张元济心中的地位慢慢地发生了变化,逐渐好转起来,并且接续了后半生的友谊。尤其是张元济在光宣之际,又热心参加“立宪运动”,又与政治续缘,他对康有为个人情绪上的恶感淡化。1910年春,张元济出国游历到新加坡后,即去槟楖屿看望去国已十二年之久,卜居于此的康有为。张元济的到访,带给康有为的欢愉可想而知。俩人畅叙离情,纵论时事,好不快乐。张元济回国后发表于《东方杂志》上的《环游谈荟》[14],就生动地记述了槟榔屿之行中的康、张相聚的情景。这大概是他们抛弃心结,开始愉快交往的序章。
1913年11月,康有为回国,定居于上海新闸路辛家花园,适与张元济为邻。此后的岁月里,俩人不时相聚,绵续私谊。
康有为回国的第二年,编成强化自己历史地位的《戊戌奏稿》,在赠张元济时,专门写道:“菊生在戊戌同时被德宗召,交亲至密,遂累菊生去官,每念至耿耿,今记得奏稿成,先以赠菊生,想不胜感慨也。菊生治事才也。不竟其用,高洁远引,不求人知,书此以告读此书者。”[15]康有为所言,真情实意,足见张元济在其心目中的地位与份量,张元济当有会于心。
康有为的后半生与前半生相比,本质差异十分明显,不仅没有对时代有所贡献,反而逆时势而为,谬举不断,以张元济温和的性格,除了抗拒即容忍而已。1913年,康有为主办《不忍》杂志,肆力攻击民主共和,提倡孔教。1917年底,续编《不忍》杂志,撰著《共和平议》,迭求张元济主持的商务印书馆予以代售。张元济一再婉拒,两年后方勉强应允。至于康有为拥护张勋复辟,张元济认为那是康有为 “拳拳于故国故君之意,至可敬,亦可悲也[16]”。
1917年,康有为六十寿,张元济为之撰联:“形其量者沧海,何以寿之名山[17]。”这样的寿联当然不能送给本人,而是以寿为题,虽为颂语,实自抒胸臆而已。
1927年3月,国民革命军北伐到达上海之际,康有为刚开完他的七十庆典,离开上海去青岛,十多日后,猝然病逝。张元济闻讯,回想起三十年来的沧桑巨变,尤其同为戊戌党人,对已逝的魁首慨然悲叹。他随即致函梁启超,倾诉哀切之意:“南海先生七旬称庆未及一月,遽尔作古。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可胜悼惜。[18]”这种发乎情、合乎礼的举措,表明康有为在张元济心中的份量。后来,当得知梁启超整理《康南海遗著》,张元济极表赞许:“大业宏愿,不胜佩仰。成书之日,敝馆可以效力之处,总不敢卸责也。[19]”显然,张元济对这位 “故友”颇尽了后死者之责。
1929年,批读《清史稿·康有为传》时,他严肃地写道,“所叙并无其事[20]”。他直言不讳,认为康有为是一个自造“我史”的人,对自己的历史也进行改造,其目的无非是夸大自己,所以诗史的批语也就如实道来了。
此后数十年,张元济先后存录过《康南海藏书书目》,撰有《康长素书札》题跋,并为康门后人所绘《万木草堂图》题字。直到九十高龄,他还向友人叶恭绰函索南海会馆七树堂(即 “汗漫舫”)的照片,那是当初“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闭门藏身之所京寓,借以凭吊。
张元济也为我们留下了关于“戊戌变法”的珍贵史料,细绎之,可知张元济眼中与笔下有两个“康有为”。
四、晚清人物数康粱
轰轰烈烈走入历史的人,大都一生冷漠,但他们心中不能忘怀于曾经的热闹,所以总是不断猛叩历史的大门,却往往不得其门而入,甚至闯入暗室,康有为即其人也。康有为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为世人所知,却也不乏学术和才情,后半生以政治名流身份而获得许多文化资源,他自己亦醉心于此。
由于与康有为有共事的经历,张元济对他深怀着感情。回顾“戊戌变法”时,张元济与友人一再论及康有为。他认为,康有为处事为人固非 “平正”,其“强世人以就我”的变革主张也难以成功,然风气之开,“端赖斯人”。张元济在禀性、行事风格上与康有为大有不同,但对康有为的评价是公允的。
尽管如此,康有为是张元济一生的忧戚,漫长的岁月里都没有忘怀过。感性在岁月中沉淀为历史的判断。
张元济知道,康有为当年虽然立于时代潮头,但除了万木草堂弟子外,并没有得到时代中坚的认同和支持。这不仅是因为他太离经叛道,更主要是他的修养、品格乃至学识皆不入传统士大夫之眼。随着岁月的流逝,张元济对康有为的认识与评价也越发深刻。康有为始终没有离不开他的心头。
1918年,为纪念“戊戌变法”二十周年,为感念六君子“余追随数子撵下,几席谈论,旨归一揆”,在朋友们的支持下“尽此区区后死者之责”的态度,张元济着手辑印《戊戌六君子遗集》[21]。张元济多次向康有为求索六君子尤其是康弟康广仁等人的诗文,康有为赞赏此举,却因南海故里当年被抄没,文稿散落杂乱,加之忙于政治活动,无暇清理,遂告张元济 “暂付阙如,以俟来日”。只好在出版序文中来表达,他无比深切地怀念二十年前的朋友。
1942年,康有为去世十多年,张元济没有忘记康有为的赠书,因为他是康有为戊戌奏稿的见证者,尽管他知道这是康有为根据记忆并加以编造、美好而成之书,但还是主动作跋,写下了他对 “戊戌变法”的看法:“夫以数千年之古国,一旦欲效法欧、美,变易一切,诚非易事。然使无孝钦皇后之顽梗,又无庸劣守旧之大臣助长其焰,有君如此,上下一心,何至酿成庚子之拳乱,即辛亥之革命,亦何尝不可避免。和平改革,勿伤元气,虽不能骤跻强盛,要决不至有今日分崩之祸。每一念及,为之恨恨。[22]”
1943年8月,他在《题康有为书联,为葛书徵》中写道:“回忆戊戌首夏,长素与余同日先后召对西苑,乃不数月而朝局遽变,先帝幽囚,长素逋逃异域,余亦削职南旋,忽忽四十余年。清社久屋,故人亦墓木已拱,而余犹偷活草间,悲夫。[23]”
1944年,友人持所藏康有为手札请其题跋,张元济又一次重忆叙及此事时,感慨系之于笔端(文见前引)
1944年9月,张元济在《为陈思明题康长素书札》中写道:“余与长素政见不尽相合。 “戊戌变法,诏罢科举,设学堂,余劝其南下,一意兴学,长素不从,急进不已,卒酿八月六日之变,至日落虞渊,余以为绝似时日挥一戈之事。”“于故国故君之意,至可敬,亦可悲也。[24]”慨然之心,跃然纸上。
张元济“戊戌变法”的经历,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史料与见解为最早的政治身份,也是他一生认同的角色。他几乎一生都在努力地存史,反思,以一种“我愧生四十年,浮沉桑海作余民,[25]”政治上,他“有罪难逃心自安[26]”始终以“苟活“之幸得同时,内心对故人思念尤切, 1952年12月,他在病榻上撰成《追述戊戌政变》绝句十八首,并有注,[27]堪称诗史。
第一、二首绝即忆述康有为。其诗云:
南海讲学开新派,万木森森一草堂。谁识书生能报国,晚清人物数康梁。[28]
这是张元济作为“参加维新运动硕果仅存的当事人”,在半个多世纪之后对当年朋辈的最后评说。张元济的这种评价,代表了当时士大夫的观点,尤其代表了维新派的一种观点。
这个角色带给他第一次彻底的身份、生活和事业转折,也成了他始终的牵挂。尽管戊戌党人一如后来的“五四”群体一样发生了分化,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作为共同经历过暴风雨式革命的同道者,他们在生活、情感上谁都不可能抹去。
“戊戌变法”的经历,带给张元济一生巨大的改变。从康、张二人的交往中可以看出,同为身历 “戊戌变法”者,他们后来的转变是多么不同。张元济从此走上了教育救国、培养人才,为社会变革做准备的道路。他虽然也曾摇摆过,但始终坚持教育救国、开启民智这一根本之道。他罢官南下,任教南洋公学,办理译书局,经营商务印书馆,创办《外交报》,发行教科书,“昌明教育平生愿,故向书林努力来”。 “戊戌变法”是失败了,但 “戊戌政变孑遗”的张元济,却孜孜以求,坚韧不拔,以讲求西学、培养人才为己任,为近代中国的文化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而康有为一生的顶点就在那数十天,之后,不仅没有贡献,反而开历史倒车,甚至为留住威名而不惜伪造“我史”。
参考资料
温故戊戌年张建伟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
戊戌变法史事集初考茅建海 三联书店
康有为论 汪荣祖
学人丛说 汪荣祖
[1] 1937年10月,张元济《为拔可题晚翠轩遗墨》,他开具的戊戌党人名单,共二十三人:康、梁及六君子之外,有陈宝箴、陈三立、江标、黄遵宪、徐仁铸、熊秉三、徐致靖、李瑞棻、张荫恒、曾鉌、王照、王锡蕃、李孟符、岳瑞、宋伯鲁。见《张元济全集》第4册,66页。
[2]张元济《戊戌政变的回忆》《张元济全集》第4册
[3]《通艺学堂章程》《张元济全集》第5册,4-11页
[4]张元济致沈曾植函:“”,《张元济全集》第2册,224页
[5]张元济《追述 “戊戌变法”杂咏》之十四注,《张元济全集》第4册,232页
1、《张元济全集》第5册,109-115页
[7]《追述“戊戌变法”杂咏》之十四注,《张元济全集》第5册,231页
[8]《繆荃荪全集》诗文卷(二)374页。
[9]《张元济全集》第2册,226页.
[10]《为刘忍斋跋康长素札》,《张元济全集》第10卷,201页。
[11]《追述“戊戌变法”杂咏》之二,《张元济全集》第4册,231页。
[12] 《与内藤湖南笔谈》,《张元济全集》第5册,447页。
[13] 参《两个汉学家的中国纪行》,内滕湖南著,王青译 69-73页
[14]《张元济全集》第5卷,173-182页。
[15]康有为出版《戊戌奏稿》,曾请张元济撰跋,今未见,可能没有。
[16]《为陈思名题康长素书札》《张元济全集》第10册 第199页。
[17]《张元济全集》第10册 第527页.
[18]《张元济全集》第3册,224页。
[19]《张元济全集》第3册,225页。
[20]《张元济全集》第5册,366页。
[21]《商务印书馆排印本戊戌六君子遗集序》,《张元济全集》第10卷,206页。
[22]《张元济全集》第10册,129页
[23]《张元济全集》第10册,168页·
2《张元济全集》第4册,231页.
[25]《张元济全集》第4册,66页.
[26]《张元济全集》第4册,66页.
[27]《张元济全集》第4册,231-236页.
[28]《张元济全集》第10册,199页。
[U1]盼什么?
[U2]用词不当?
[U3]文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