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蔡元培革命前后的文化活动(1904-1912)
李新宇:南开大学文学院退休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同时涉及20世纪中国思想史和文化史的研究。撰有《帝国黄昏:大清帝国最后的一抹笑容和悲怆》《大梦谁先觉:近代中国文化遗产发掘》《走过荒原:1900年代中国文坛观察笔记》《中国共和那一天:晚清民国变局真相》《故园往事》《鲁迅的选择》《愧对鲁迅》《叩问陈独秀》《走进胡适》《鲁迅经典语录》《呐喊点评》《中国当代诗歌潮流》等。主编《新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中国当代小说发展史》《鲁迅大全集》全33卷(与鲁迅之子周海婴合作)等。
1902年,蔡元培与蒋智由等创办中国教育会,并任会长,同时创办爱国女学,任校长。南洋公学退学的学生无处可去,他建立爱国学社,任总理。正是在这时候,蔡元培逐步成为革命者。他后来说过:“我在南洋公学时,所评改之日记及月课,本已倾向于民权女权的提倡,及到学社,受激烈环境的影响,遂亦公言革命无所忌。”
在此期间,特别值得一说的是影响了中国近代历史的张园演说。张园,是上海市中心的一个公园,坐落在与南京路毗邻的静安寺路,园内绿化好,而且有广场、小楼、凉亭、会场等。张园演说是由中国教育会主办的,发起者和主持者就是蔡元培和吴稚晖。
据俞子夷回忆:“从此学社风气大变,倡言革命已经胜过求学。上课时谈,课余时亦谈,社内谈不过瘾,每星期总有一二个政策在张园公开演讲。除预定演讲者一二人之外,任何人随时可上台讲,所讲问题不同,但中心思想总离不开排满革命……从泥城桥福源里至张园有相当距离,学员数十人,穿上操衣,成双行队伍沿静安寺路开正步走去走回,认真,热烈,大家的心目中,演讲会是一件大事,比功课不知重多少倍。”就是这样一所学校,培养了大量杰出人才。
张园演说必然引起当局的注意。5月,驻沪商约大臣吕海寰接连致函江苏巡抚恩寿,指出上海租界有“所谓热心少年”在张园聚众议事,“名为拒法拒俄,实则希图作乱”,要求“即将为首之人密拿严办。”需要严办的名单开了多次,第一次是4人:蔡元培、吴稚晖、钮永健、汤尔和。第二次是6人:蔡元培、陈范、吴稚晖、冯镜如、章炳麟、黄宗仰。
5月26日,外务部致电沿海各省督抚,说上海有人“创立爱国学社,招集不逞之徒,倡演革命诸邪说”,应该“查禁密拿”。湖广总督端方接外务部电后于5月28日致电军机处,说“上海有爱国学社诸生借俄事为名,在张园演说,议论狂悖,即经电江宁查禁拿办”。正在这时,《苏报》顶风而上,于是《苏报》案发生,章太炎、邹容进了监狱。因为《苏报》案发生之前10天,蔡元培已经去了青岛,因而躲过一劫。
风波过后,他又返回上海,以女校为据点,继续从事活动。首先是创办《俄事警闻》日报。接受《苏报》的教训,不再直接倡言革命,而是选了“俄患”这个题材,在政府外交失败、任由俄国占领东北的事上做文章。像当时一些报纸一样,该报也不再使用清朝皇帝纪元,而是用干支纪年,下面注以西历。该报出了73期,到1904年2月26日,改为《警钟日报》,篇幅也增加了一倍。
这时的蔡元培工作十分繁忙,不但要承担编务,过问印刷,还要撰写稿件。据回忆,他当时剪了短发,穿着德国装,外罩棉大衣,编辑部没有火炉,他却每晚撰写两篇文章,一篇文言文,一篇白话文,以致手上生了冻疮,带了只露出手指的半截手套。马叙伦去看他,发现他隆冬之日“仅服薄棉袍,长才蔽膝,受寒,流涕不绝”。
蔡元培一生中最激烈的岁月是1904年到1905年。留日学生组织的抗俄义勇队受阻,改为军国民教育会,却仍遭压制,于是由公开转入秘密,由地上转入地下。该会决定“鼓吹、起义、暗杀”三项并举,因而组织了暗杀团。暗杀团以杨笃生为首,主要成员有何海樵、苏凤初等,都是蔡元培的朋友。
蔡元培成了暗杀团在上海的负责人,从他后来的自述可见:“自三十六岁以后,我已决意参加革命工作。觉得革命只有两途:一是暴动,一是暗杀。”蔡元培领导暗杀,亲手制造炸弹,而且请章士钊、陈独秀等人前帮忙,这一切都似乎不可思议,却是蔡元培履历中重要的环节。
革命低潮中,蔡元培带着倦意赴欧留学,却没有忘记初衷。众所周知,吴稚晖、李石曾、张静江主持的《新世纪》是辛亥革命之前中国文化革命的旗帜和重镇,而蔡元培正是与李石曾、张静江同船到巴黎去的,而且一直与吴稚晖保持着联系。
据李石曾回忆,《新世纪》创刊之际,“吴、张两先生与余负责,孙、蔡二公作精神之呼应。”时至今日,说到新文化运动,人们一般是从《新青年》说起,其实,文化革命早在辛亥革命之前就开始了。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是伦理革命,也就是陈独秀所说的“吾人最后之觉悟”。伦理革命的主要对象是“三纲”。而在1907年,《新世纪》已经发表过《三纲革命》,对旧伦理发起了全面的进攻。《新青年》以批孔著称,而《新世纪》早已发表过《排孔征言》。
中华民国建立之后,新文化建设必然要两次提上议事日程。1912年1月,蔡元培出任教育总长,面对清朝学部所定的教育宗旨,首先废除的是“忠君”和“尊孔”两项。他的理由是:“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仰自由相违。”然后他加进了“公民道德”一项,又加进了“美育”一项。他解释说:“何谓公民道德?曰法兰西之革命也,所揭示者,曰自由、平等、亲爱。道德之要旨,尽于是矣。”
他清楚地知道,公民道德教育与政治是相关的。他说:“世所谓最良政治者,不外乎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为鹄的。最大多数者,积最少数之一人而成者也。一人之幸福,丰衣足食他,无灾无害也,不外乎现世之幸福。各人 一人幸福而为最大多数,其鹄的犹是。立法部之所评议,行政部之所执行,司法部之所保护,如是而已矣……一切隶属政法之教育,充其量亦如是而已矣。” 增加美育,理由是美育更超越,可以超越政治之上,造成完美之人格。
1912年2月,他与唐绍仪、宋教仁、汪精卫等人发起成立社会改良会。社会改良会的《宣言》说:自吾人企画共和政体以来,外人之觇吾国者,动曰程度不及。今共和政体定矣,吾人之程度果及与否,立将昭揭于世界。从之多言,于吾无加损也,而吾人不可以不自省。盖所谓共和国民之程度,固不必有一定级数,而共和思想之要素,则不可以不具。尚公德,尊人权,贵贱平等,而无所谓骄谄,意志自由而无所谓徼幸,不以法律所不及而自恣,不以势力所能达而妄行,是皆共和思想之要素而人人所当自勉者也。我国素以道德为教义,故风俗之厚,轶于殊域,而数千年君权之影响,迄今未沫,其与共和思想抵触者颇多。同人以此建设此会,以人道主义去君权之专制,以科学知识去神权之迷信,条举若干事,互相策励,期以保持共和国民人格,而力求进步,以渐达于大道为公之盛,则斯会其嚆矢矣。
鉴于数千年君权之影响之下的国民文化素质状况,抱定“以人道主义去君权之专制,以科学知识去神权之迷信”之宗旨,这与陈独秀创办《新青年》时的情况几乎完全相同。蔡元培和汪精卫等人看重的,也是“人权”与“科学”。在他们所订立的章程中可以看到:“成年之后有财产独立权”,“个人自立不依赖亲朋”,“实行男女平等”、“提倡自主结婚”、“承认离婚自由”……由此可见,《新青年》所做的,只是对现代国家理念和社会伦理规范的重申,并不是全新的创举,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所致力的,是蔡元培等人曾经进行而没有完成的文化革新事业。
(来源:大家谈名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