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大亨杜月笙与国学大师章太炎的交情

杜月笙何许人也?当年响当当的黑帮大佬,跺跺脚能震塌半个上海滩。

章太炎何许人也?名闻遐迩的国学大师,读书人听了这个名字无不肃然起敬。

说起黑帮大佬,你能联想到什么?黄赌毒?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男盗女娼?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说起国学大师,你能联想到什么?当然是传道、授业、解惑,当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人,怎么会有交情?

黑道大亨杜月笙与国学大师章太炎的交情

杜月笙

黑道大亨杜月笙与国学大师章太炎的交情

章太炎

章太炎于1869年1月12日出生在浙江余杭。早年本是个反清排满的革命家,有很强的民族意识。他曾这样自述自己的民族革命意识是怎样萌发的:“余十一岁时,外祖朱左卿授余读经,偶读蒋氏《东华录》曾静案,外祖谓:‘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余问:‘前人有谈此语否?’外祖曰:‘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余曰:‘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外祖曰:‘今不必作此论,若果李闯得明天下,闯虽不善,其子孙未必皆不善,惟今不必作此论耳。’余之革命思想伏根于此。”甲午战争中,清廷惨败,章太炎毅然加入了康有为强学会,来到上海编《时务报》、《经世报》和《译书公会报》,投身维新变法运动。他曾上书李鸿章,希望这位中堂大人能顺应时势,推动改良。变法失败,庚子事变,一连串的打击惊醒了章氏的改良梦。章太炎愤而投身革命,加入同盟会。他彻底否定改良派“一面排满,一面勤王”的折中立场,写了《解辫发》表明自己与满清统治者誓不两立的立场,指出“满洲弗逐,欲士之爱国,民之敌忾,不可得也。浸微浸削,亦终为欧、美之陪隶已矣。”他这样赞美革命:“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革命非天雄、大黄之猛剂,而实补泻兼备之良药矣。”在为邹容《革命军》撰写的序言中,他大声疾呼:“夫中国吞噬于逆胡二百六十年矣,宰割之酷,诈暴之工,人人所身受,当无不昌言革命。”在为革命奔走呼号的同时,章太炎也不忘读书、讲学、著述,先后写出了《訄书》、《文始》、《新方言》、《国故论衡》、《齐物论释》等著作。他年青的时候师事俞樾、黄以周、谭献等清末学术大家,走的是乾嘉学派的治学之路,著力于经学、语言文字学、历史学等领域,在释经、训诂、历史、地理、章律、文物制度、天文历法等方面都卓有建树,堪称近代最后一位古文经学大师。此人天资聪颖、学问淹博,名气大、胆子大,脾气也大,一向目中无人,傲视群侪。他坐过清廷的监狱,也坐过袁世凯的监狱,都毫发无损地走了出来。袁世凯称帝后,他拿袁世凯给他发的勋章作扇坠,跑到总统府门前,跳脚大骂。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蒋介石等一时之豪杰都被他骂过,因而得了一个章疯子的雅号。据说那时候有家报纸的主编很讨厌章太炎的做派,每次报道他的言行,都会在标题上附加一句:“章疯子又发疯了!”间或有认同其观点的时候,则改为:“这回章疯子居然不发疯。”章太炎也确实常有异乎常理且令人发噱的举动。他流亡日本的时候有一次碰上警察查户口,需要填表格。他在“出身”栏填的是“私生子”,“职业”栏填的是“圣人”,“年龄”栏填的是“万寿无疆”,让警察当他是神经病。他也的确常以“神经病”自居:“成大事者,必有神经病,不才确实有些神经病。”就连骂遍文坛无敌手的鲁迅在他面前也只能“敛衽无间言”,在章氏去世时写下一篇《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称其为:“先哲的精神,后世的楷模。”

这样一位人人仰视的革命先驱、学界祭酒,怎么会屈尊纡贵,结交一个下九流的人物呢?这还得从章太炎的一个侄儿说起。章老先生的这个侄儿因上海法租界里的一处房产与人发生纠纷。对方颇有来头,且粗鲁无文,根本不买国学大师的账。章大师无奈,便听从别人的建议,试着给在法租界称王称霸的杜月笙写了封信。从这件事我们也可以看出,当时兵荒马乱,纲纪废弛,谈不上法制建设,即便是著名学者碰上事也不是诉诸法律,而是借重人脉。

此时的杜月笙一心要结交文人雅士以抬高自己的声望,现在如雷贯耳的大名士有求于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他亲自出马,不费吹灰之力就摆平了纠纷。不等章大师登门致谢,他先乘车专程赶赴苏州拜见章大师,倒好像受惠于人的是他自己。

黑道大亨和国学大师,本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竟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黑道大亨身上透着温文尔雅的气质,国学大师身上又透着率性豪爽的格调。两人意气投合,相见恨晚。交谈之中,章大师提出要给老杜改改名字。其实老杜爹妈的给他取的名字并不是“杜月笙”,而是“杜月生”,质朴有余而文雅不足。章大师在“生”字上面添了个竹字头,另外又取名“镛”,从此这位上海大亨便以“杜镛”为名,以“月笙”为号。大师取名当然不会乱取,那都是有讲究有来历的。“月笙”、“镛”出自《周礼·大司乐》疏:“东方之乐谓笙”,“西方之乐谓镛”。撇开出处不谈,“月笙”单从字面上看就比“月生”高了一个档次,“月生”给人的感觉就是个乡下来的饭馆跑堂的;“月笙”,月下笙箫,多么有意境,多么有诗意。——大师就是大师,不服不行!

送走了杜月笙,章大师回到客厅,蓦然发现老杜用过的茶杯底下放着一张两千银元的钱庄庄票。原来章大师虽然做学问有一套,但赚钱无术,生活有些拮据;在上海大亨的眼里,无疑更是寒酸的要命。大亨有意要接济一下大师,也算是结交的贽仪。大师倒也不客气,请人办事不光不用送礼,还收下了办事人送的礼。这就是当名人的好处。之后,老杜也时不时地接济一下大师,大师也是来者不拒。现在有些人存心制造文化偶像,把某些民国学者美化成冰清玉洁、爱惜羽毛、不食人间烟火的正人君子。其实你凑近了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章大师不肯向洪宪皇帝折腰,却肯向五斗米折腰。

黑道大亨杜月笙与国学大师章太炎的交情

章太炎的墨迹

黑道大亨杜月笙与国学大师章太炎的交情

杜月笙的墨迹

看官若是对杜月笙的性格及为人处世的方式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也就不会对他与章太炎结缘订交感到奇怪了。杜月笙深谙“马上得天下,不得以马上治之”的道理,在事业有成后很注重往自己身上涂抹文化色彩,也很注重笼络文化人。他设计的交游路线图就是网罗打手,访求书生,敬礼耆彦。

上海三大亨中,黄金荣粗横,张啸林奸邪,惟杜月笙一袭长衫,有潇洒出尘之风致。据说当时的名记者徐铸成原以为杜月笙就是一个“赳赳武夫”,见到本尊才发现这是一位身材修长、面色带青、脸型瘦削的老人,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言谈也不带脏字,倒显得文质彬彬的。其他帮会的成员的打扮都是黑绸短褂,单排密扣,敞怀揎袖,臂带刺青,指套钻戒,望之不似好人,跟现在影视剧中黑帮分子一般无二。杜月笙却要求他的手下衣冠整洁,天再热也不得袒胸赤膊。笼络文化人他也是不遗余力。凡是臣服于他的报社记者编辑不但没有丢饭碗的顾虑,而且可以按月领津贴,数目相当可观,据说存一年即可买一辆小轿车。今天看来这不算什么,可在那样一个许多中国人没见过汽车长啥样、大都市的主要代步工具还是黄包车的时代,这样的收入已近乎“土豪”。除了章太炎,杨度、章士钊、秦联奎、江一平、郑毓秀、唐世昌等一大批知识界名流都被他罗致门下。此外,杜月笙还出钱资助教育文化事业,在法租界创办正始中学,在老家浦东耗资十万元修建“浦东杜氏藏书楼”,并附设私塾。

杜月笙的投入并没有打水漂;章太炎也懂得投桃报李。一九三一年六月十日,杜氏家祠在杜月笙的老家上海浦东高桥镇落成,杜月笙实现了他当年离开家乡时对外婆发的誓愿:“我将来回来,一定要一身光鲜,一家风光!我要起家业,开祠堂,不然永远不再踏进这块血地!”落成典礼声势极为浩大,轰动整个上海滩。宾客多达五、六千人。蒋介石、熊式辉、何键、张学良、张群、于右任、王宠惠、段祺瑞、吴佩孚、张宗昌等权豪势要都送了匾额或祝词。章大师则献上了一篇洋洋洒洒、古色古香的《高桥杜氏祠堂记》,其文如下:

杜之先出帝尧。夏时有刘累,及周封于杜,为杜伯。其子湿叔,违难于周,适晋而为

范氏,范氏支子在秦者复为刘,以启汉家。故杜也、范也、刘也,皆同出也。杜氏在汉也,有御史大夫周,始自南阳徙茂陵。自是至唐世为先望。其八皆祖御史大夫。惟在濮阳者祖七国时杜赫,自江以南无闻焉。宋世有祁国公衍实家山阴,江南之杜自是始着也。高桥者,上海浦东之乡也。杜氏宅其地,盖不知几何世?其署郡曰京兆。末孙镛自寒微起为任侠,以讨妖寇,有安集上海功,江南北豪杰皆宗之。始就高桥祠堂祀其父祖以上,同堂异室之制,近世虽至尊犹然。故诸子庶不立别庙,独为一堂,以昭穆叙群主,盖通制然也。凡祠堂为址八亩,其壖地以诗设塾及图书馆,所以流世泽帅后昆也。余处上海,久与镛习识。祠成而镛请

之为记。夫祠堂者,上以具岁时之享,下使子孙瞻焉,以捆致其室家者也。杜氏在汉唐,其为卿相在以十数,盛矣。上推至帝尧,又弥盛矣。虽然,自尧之盛,尚不能覆露其子,使袭大宝,其余虽登公辅,赐汤沐之邑,曾微百年,后之人至不能指其先世里居所在,此镛所知也。为子孙者,岂不在于自振拔乎哉?和以处宗族,勤以长地材,福倍汉唐盛世可也。其兄弟不辑其居处,日偷祸倍,矜寡无告可也。抑闻之,古之训言,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不可谓不朽。称不朽者,惟立德立功立言,宜追视杜氏之先,立德莫如大司空林,立功莫如当阳侯预,立言莫如岐公佑,其取法非远也。镛既以讨贼有功,其当益崇明德,为后世程法。然后课以道蓻,使其就文质,化为畔 ,以跂于古之立言者。有是三者,而济以和宗族,勤地材,则于守其宗祊也何有。不然,昔之九望,奄然泯没于今者七八矣。虽有丹楹之座,穷九州美味之飨,其足以传嗣者几何?吁,可畏也,乃记之云尔。

参加杜氏宗祠落成典礼的名人及京剧名伶

攀高枝以抬高身价,本是古人叙家世的通例。章大师的这篇文章不仅从古书中扒拉出了被称为“小学之宗”的东汉御史杜林、西晋灭吴有功、研究《春秋》有成就的杜预、唐代撰著《通典》的杜佑等文化名人当作杜月笙的先祖,还把刘、范、杜三姓捏合到一块,如此一来刘氏、范氏的荣耀也可以由杜氏分享了。好歹他没拉来杜甫、杜牧充数,大概是因为经学家都瞧不起写诗的。此文一出,出身贫寒、连自己祖父的姓名都不晓得的杜月笙立马成了贵胄。

当然杜老板也没让大师白费心。词学大师夏承焘在当时的日记中就记了这么一条:“谓某翁近颇宽裕,为杜月笙撰杜氏祠堂记,得润笔五千金,其余数千一千不等。为段祺瑞寿序,比之郭汾阳,似亦得三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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