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岛:我 的 母 亲

文/安岛

    1925年10月29日清晨,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卷着暴雨,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它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似乎想把整个风雨飘摇的新化县城吞入腹中。

    此时,县城青石街尾一处破旧昏暗的曾姓民房里,一盏煤油灯露出了微弱的亮光。雨柱像一条条银蛇从瓦缝间挤了进来,狭窄的房间里,横七竖八地摆满了接漏的木盆,地上到处是水渍。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一个小生命诞生了,她就是我的母亲。初为人父的外祖父十分高兴,当即取名为玉娥,希望她像晶莹洁白的蝴蝶那样自由地飞翔。

    当时,军阀混战,兵祸连连,民不聊生。外祖父起早贪黑,挑着一副水饺担子,穿街走巷,叫卖水饺维持生活。遇到散兵游勇,轻则白吃白喝,重则砸摊打人,血本无归。后来,随着两个舅舅的出生,水饺挑子实在是难以养活一家五口。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三个孩子黄皮寡瘦,饿得嗷嗷直叫。愁眉苦脸,以泪洗面的小脚外婆只好狠下心来,把6岁大的母亲过继给她没有生育的伯母。

安岛:我 的 母 亲

    母亲一到伯母家,这只洁白美丽的蝴蝶就被折断了翅膀,不但没有飞起来,反而掉进了苦难的深渊,受到了非人的虐待,可怜小小年纪,就沦为使唤丫头。每天洗衣,煮饭,做家务,刷马桶,干伺候人的事,吃的却是残羹剩汤。稍不如意,就是拳打脚踢,手臂上大腿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受尽了欺凌。连上学的权利都被残忍的剥夺了,致使母亲没读过一天书,不认识一个字。

    稍大一点,在做完自家的活计外,狠心的伯母就逼着她帮人洗衣服、做鞋袜来养活自己。好不容易熬到18岁,她经媒人介绍,嫁到桃源县冷家溪金矿,与父亲结为夫妻,才摆脱了十多年的非人折磨,过上了较为安稳的相夫教子的生活。

    

    婚后,母亲相继生育了三男四女,我是老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五六十年代,一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要想在山沟里的一个小金矿找到工作是很难的。七八十年代办起了家属工厂,母亲因超龄,又失去了就业的机会。于是,母亲就一心一意地在家里抚育我们七姊妹,缝补洗刷,种菜做饭,从早忙到晚。稍有点空闲,就织毛衣纳鞋底。母亲很会当家,她常说,吃不穷,穿不穷,划算不好一世穷。父亲每月的工资都一分不留地交给母亲,母亲从不乱用一分钱,总是划算了又划算,量入为出。先把当月的粮油盐等必需品买回来后,稍有结余,再考虑其他的用途。生活虽然过得很拮据,但从没欠外债,把我们收拾得整整洁洁,小家庭有条不紊,非常温馨。

    母亲从小性格倔强,做事很有主见。幼小时,外婆,伯母逼她裹脚,她拚命反抗,宁死不屈,因此留住了一双好脚。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心灵手巧,记忆力特别强,看样学样,触类旁通。针线活做得又快又好,并且慢慢学会了裁剪缝制衣服,很受顾客的欢迎。

    母亲在苦水里泡大,非常同情受苦的人,乐善好施。手脚勤快,不惜力气。她常说,力气是用不完的,睡一觉,明天又长出了。左邻右舍,谁家有难,她总是第一个赶到现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倾其所有。遇到讨饭的人,她总是会打发一些米饭零钱。所以母亲的人缘极好,只要她坐在门口做针线活,几乎半条街的老老少少都会围过来。大家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谈天说地。讲得最多的是梅山民间故事,什么狐仙鬼怪,红毛野人,赤眉大侠,八仙过海呀;什么人妖轮回,惩恶扬善,因果报应呀,五花八门,神乎其神。也有老学究讲《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和《聊斋》的这些行侠仗义的英雄故事,听人说一遍,母亲就牢记在心,并能绘声绘色的复述出来。关羽,张飞,武松,鲁智深,孙悟空等英雄人物形象根植在母亲的血脉里,她虽然是一袭女儿身,骨子里却有着大丈夫的侠义情怀。她胆大心细,一身正气,仗着从小跟着伯父学到的防身招式,一人敢在乱坟冈开荒种菜,一人敢闯虎狼出没的仙人界。1955年春,听说外婆病重,她背起尚在襁褓中的大妹,跋山涉水,翻过五十多里路的牯牛山仙人界,赶到安化县东坪,坐船到新化老家探母,外婆感动得老泪直流。

安岛:我 的 母 亲

    有一次,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用捅火棒追打老婆。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来个蟒蛇吐信,手腕一翻,就把木棒夺到手中。杏眼一瞪,厉声道: 欺负老婆,算什么本事?有种的,过来练练。那汉子立即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拱手认错,表示再也不打老婆了。

    我四岁那年,过完春节后,父亲被调到常德黄土坡金矿工作,说等到那边安置好了,下半年再接我们全家过去。可父亲刚走不到一个月,我就生了一场重病,高烧两天两夜不退,粒米不进。在矿诊所打针吃药,不见效果。母亲心急如焚,访到沙坪镇有个擅长儿科的神医。于是当机立断,背起我,手提煤油灯,爬山越岭,赶了三十多里的夜路,连爬带跑的,终于在天亮时赶到医生家里。经过诊断,对症下药,才化险为夷。医生说,再晚来两个小时,就没救了,惊出母亲一身冷汗。读小学后,母亲对我说起这件事,不无感慨地说: “国宝呀,多亏了菩萨,才保住了你这条命。”我说:“妈妈,不是什么菩萨,而是你那一双结实有力的大脚,把我从死神手里抢了过来,你就是我的活菩萨。”我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妈妈,天那么黑,路那么远,你当时就不怕遇到什么野兽鬼怪吗?”“崽呀,我当时一心只想赶快跑到医生家里,救你的命,哪顾得那么多。万一碰上了,娘也不怕,怀里揣着剪刀呢。邪不压正,狭路相逢勇者胜,有什么可怕的。”“妈妈,你真是一个侠肝义胆,智勇双全的大英雄,长大了,我也要当这样的大英雄。″我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兴奋地说。“好的,乖崽崽!”母亲抚摸着我的手,美丽的眉眼上挂满欣慰的笑容。

   文革刚开始的那一年,父亲因为掌握了一套过硬的炼金技术,而被造反派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关进了牛棚,受尽了凌辱。他们还冲进家里翻箱倒柜,甚至挖地三尺,折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证据。

   父亲关进牛棚后,停发了工资,切断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一家人怎么活呢?母亲在这突如其来的厄运面前,并没有惊慌失措,自乱阵脚,而是迎难而上,展示了一个女人少有的勇敢与担当。她把眼泪当做苦酒咽在肚子里,坚信父亲是一个勤奋善良,光明磊落的人。没有哪块乌云能遮住太阳的光辉,父亲终有回家的那一天。于是,她拿起铁锤,带着4岁的小妹,2岁的小弟,在屋后的废矿石堆里寻找,锤打铜锌。铜锌是一种颗粒状的工业金属材料,金黄色,蕴藏在青灰色或白色的废矿石里。要把这脸盆大的矿石砸碎,才能把玉米粒大小的铜锌一粒粒地挑捡出来,其难度可想而知。放学后和星期天,我们放下书包,就撸起袖子,帮妈妈一起锤,直到夜幕降临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一天能锤到七八斤,一斤供销社收购8分线,这样一个月能挣到20多元,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每天起早贪黑拚命地锤,母亲的手掌上都磨破了皮,血迹斑斑。我们心痛得眼泪直流,摸着她的手哭喊着: “妈妈,您别锤了,再也别锤了。我们宁愿吃萝卜白菜,喝稀粥,也不让您锤了。″母亲一边帮我们擦眼泪,一边安慰我们:“孩子们,别哭了!妈妈是大人,皮厚,长得快,过两天就会好的。”从那以后,母亲戴上纱手套,继续锤,不让我们看见她的血迹。

   当年年底,父亲终于从牛棚释放回来,恢复了工作。母亲端详着父亲苍白憔悴的面容,悲从心来,一贯坚强她忍不住趴在父亲消瘦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任如潮水般的眼泪洗刷半年来的委屈与忧伤。

   母亲勤俭节约,省吃俭用,有点好吃的,从来舍不得吃一口,总是留给我们吃。自己舍不得穿一件好衣服,把有限的布票全用在我们身上。为了节省手工费,我们一家九口人的衣服鞋袜都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出来的,虽是粗布素衣,穿在身上却十分整洁合体。为了节省1毛钱的理发费,母亲学会了理发。我们三兄弟的头发,都是母亲用普通剪刀和一把老式折叠剃刀剃的。这种简单原始的工具只能剃出像笑星洛桑的那种蘑菇头,在当时很另类的。小伙伴们就编起顺口溜跟在我身后叫喊: 马桶盖,盖盐菜。盐菜臭,盐菜酸,盐菜坛里有个猪八戒。叫得我很烦燥,于是灵机一动,也编了几句顺口溜来还击他们,我把头一昂,很自豪地说,我这是蘑菇头,是宝塔盖。“宝塔盖,盖神仙。神仙香,神仙帅,神仙能捉猪八戒。”我的几个铁杆死党也跟着一起喊,那些损友再也不敢笑话我了。母亲站在门口,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我那蘑菇型的头发,听着我唱的顺口溜,脸上漾溢着幸福的笑容。

    渐渐的小伙们也觉得我那飘逸的蘑菇头越看越好看,他们嚷着争着要我母亲剃。我母亲来者不拒,笑脸相迎。于是我们上下院子的小伙伴都成了清一色的蘑菇头。

安岛:我 的 母 亲

   “蘑菇头,似神仙。神仙香,神仙帅,神仙能捉猪八戒。”上学放学路上,我们排着队,边唱边走,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引得那些俊俏的女生投来了羡慕的眼神。

    放学时,母亲正站在门口迎接,落日的余辉照在她那瓜子型的脸上,远远望去就像一朵盛开的桃花,比传说中的花仙子还美丽。

    母亲没读过书,吃了不识字的苦,深知文化知识的重要。即使家里再穷,自己再苦再累,也要送我们读书。而且对我们的学习抓得特别紧,要求特别严格,容不得半点马虎。天没亮,就叫我们起床读书背诵诗词;晚上,一边补衣服,一边陪着我们做作业,复习功课,不把当天的课程搞懂不准我们睡觉。母亲还十分注重对我们的思想品行教育,苦口婆心教我们怎样做人,怎样做事。她常说,勤奋吃饱饭,善良天地宽。做事要勤奋踏实,做人要诚信厚道,还经常给我们讲古代,特别是梅山文化中那些忠孝仁义的英雄故事,我们听着母亲的故事长大。那时,我曾天真地想,母亲的脑海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有趣的故事呢?是不是母亲的脑海里也有一个像铁拐李一样的宝葫芦,只是里面装的不是酒,而是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在母亲循循善诱,言传身教下,我们七姊妹都学有专长,都找到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都组建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母亲呕心沥血,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抚养成人,本该坐享儿女的清福。可她老人家却闲不住,又不辞劳苦地带起了孙辈,当起了免费保姆。把大姐的三个儿女带大后,又帮我带起琼儿来。1981年我和妻带着1岁的琼儿回家过春节,母亲看见琼儿没人带,过完春节,就主动提出跟我们一起回邵阳。启程那天,母亲半夜里就起了床,冒着风雪严寒,跟着我们一起赶汽车,挤火车,辗转沅陵,怀化,娄底,整整两天一夜没合眼。

赶到邵阳后,顾不上休息,就帮我们带小孩,煮饭,搞卫生,忙个没停。母亲的到来,我们下班回家就能吃上滚热可口的饭菜;中午吃完午饭,母亲马上带着琼儿到楼下玩耍,就是为了能让我们可以休息半个多小时。

母亲多么尽心尽意,多么体贴入微。在她的心里,只有儿女子孙,只有家庭他人,唯独没有她自己。她像黄牛,像蜜蜂,像春蚕,辛勤劳作,默默奉献,对人无所求,奉献给我们的却是无价之宝。她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慈母的这种无疆大爱,比山还高,比海还深,令我感动不已。扪心自问,我们做儿女的又为母亲做了些什么呢?回报了多少呢?尽了多少孝心呢?每当想起这些,心里就感到十分愧疚,寝食难安。遂填词一首,献给我亲爱的母亲。

蝶恋花 . 母爱无疆

世间真爱有几许?

唯有母爱,

天长又地久。

母在胸中如日月,

豪情万丈可擒虎。

丹心一片为儿女,

沥胆披肝,

吃尽千般苦。

养育大恩当何报?

泪眼问天天不语。

安岛:我 的 母 亲

    1993年10月,突然接到父亲电话,说母亲重病住院,叫我赶快回家。请好假,我和妻火急火燎,夜以继日赶到千里之遥的老家时,母亲正在矿医院抢救。今年过年回家时,母亲还好好的呀,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呢?医生说是操劳过度,积劳成疾,突发心脑血管疾病。

    经过医生的精心抢救治疗,病情有所好转,母亲能开口说话,并能吃点东西了,我们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此时,15天的事假已到期,单位领导打电话催我们回厂工作。母亲知道后,拉着我和妻的手,满怀深情地说: “国宝,菊兰,你们赶快回厂去吧,工作要紧。我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放心吧!再说,这里还有你大姐和弟妹,你们就放心地走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强忍着眼泪,哽咽着:”那好吧,妈妈,您要树立信心,战胜病魔,这点小毛病,一定会治好的。再过两三个月就过年了,那时我们一定回来看望您。”母亲连连点头,噙满泪花的眼里写满了眷恋与不舍,嘴里却不停地催促:″快走吧,国宝,菊兰。我等你们回家过年呵!”

    我不敢再看母亲那依依不舍的目光,我怕我会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连忙掉转头,拉着泣不成声的妻,踏上了返厂的路。

    谁知道,这一别,竟成了永别。我回厂刚20来天,就接到父亲的加急电报:母病危,速归。那时没有高铁,没有高速公路,我们星夜兼程赶到家时,母亲已躺在冰冷的灵柩里,驾鹤西去。我扑倒在母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母亲养育了我四十多年,我却只在病床前陪伴15天。苍天呀,你太不公平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见母亲最后一面?为什么要急匆匆地把我母亲接走?难道你那天堂里也缺少宽厚仁慈的母亲吗?

    我跪在灵柩前,用手抚摸着母亲慈祥的面容,深情地呼唤:妈妈呀,妈妈,请您醒醒吧!您说好等我回家过年的呀,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呢?我多么想再陪伴您二十年,四十年,一百年呀!妈妈,妈妈呀,您为什么不等等我,为什么不让我好好地尽尽孝心呀?我亲爱的妈妈,这辈子做您的儿子还没有做够,下辈子我还要做您的儿子。

   无论我怎样撕心裂肺,悲天怆地,我亲爱的母亲再也没有回应,再也回不来了。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

    著名诗人臧克家说: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的母亲是不会死的,她那矫健的身姿仍然活跃在故乡的青山绿水之中,她的音容笑貌永远地活在我们的心里,她高尚的品德和平凡而伟大的精神,像一座熠熠生辉的丰碑,指引着我们奋勇前行。

    下葬那天,墓地上突然飞来一群洁白而美丽的蝴蝶。我想母亲一定是这群蝴蝶里飞得最高那一只,她张开翅膀,在漫山遍野金灿灿的野菊花中翩翩起舞,她在蓝天白云间自由地翱翔。

作者简介:安岛,本名杨国安。中学高级教师,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市诗词协会,楹联协会,书法协会会员。爱好文学,平时喜欢舞文弄墨,自娱自乐。诗词,散文,书法作品散见于省市网刊和报刊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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