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旧事 ——民国时期蕉城工商业街区琐记

作者:姜翔骅

民国(1911年~1949年)时期的蕉城,仅是宁德县下辖的一个镇,即宁德县的城关部份。1949年(民国三十八年),全镇人口尚不足两万。其商业街多集中在东门。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工商各行也颇齐全。

东门商业街就是东起土主宫前,经东城门进入城内,往西行止于县衙前的那条大街,俗称东门街,这条大街又分为东门外、东门里和衙前状元里三部分。沿东门外东南延伸分叉的有水湟头、霍童埠、福安埠、德顺坪(鱼牙行)、鱼货埠、海关埠等,统称为船头街,又叫外街,与其平行的另一条街叫下尾街(福山街),俗称里街。沿东门外土主宫前往东北拐,就与碧山街相衔接。沿东门里西行至街尾下,往北折与向东延的衙前状元里街相接,再往北与街中头、往南与衙前街相接。这就是当时蕉城商业街区的布局。

一、道路规制的形成

蕉城商业街是历史形成的。但为什么又多集中于东门?这又要从城区的格局和地势说起。蕉城城区的地势是畚斗形,西北高东南低。且东南临海,这里便形成了商贸交易场所,日积月移遂形成商业街区。十九世纪前,大的商店多开设在城内,也就是东门里。而城外多为小商小贩鱼货海鲜的集散地。随着三都港于1898年正式对外开放,1899年设福海关,港口贸易成为主流。蕉城东门外因得舟楫之利,日见繁荣,成为物资集散地,各种商号都在这里择地开业,渐行取代东门里批零商业的龙头地位。

商业街以现在眼光来审视,路面铺设鹅蛋石的街面,显得非常狭小。但据老前辈口述,旧时街坊的宽窄,还是有一定的规制可循。例如官衙前的大街,至少可供三顶官轿并行,也就是5~6米左右。一般的街道,可容两顶花轿并行,如现存的城隍庙前的北门街、大华路、南大路和福山路一小段。小巷可容一顶轿子通行。(我们这儿没有马匹,所以不按马车来定制。)到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蕉城街道一直延续着老面孔、老模样。街道两旁都是两层木结构店房,栉比鳞次。其间有较大的商号,用土墙或砖墙隔开,自成体系,称为库房,作防火防盗之用。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城墙拆除后,东门城墙边形成一条新的商业街。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东门外街至状元里,第一次拓宽,两边店面各后退两米左右,两边店房立面进行装饰,沿街店面的二层立面,钉上木条后,再在上面涂以石灰,俗称假墙。因为石灰调上各种颜色,因而街道两旁店面显得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再加街面拓宽后,釆光充足,一扫千年灰暗之旧貌,尽焕新颜。

二、商业街工商各业一瞥

蕉城(宁德)地处国之东南一隅,交通闭塞,民风纯朴。十九世纪末三都开港后,渐次与外界打通了联系渠道,凭藉港口之利,更因远离中原,无兵燹之乱,商业日趋繁荣,致霞浦、福安、周墩、屏南、古田、罗源诸县(区)临近宁德部位的乡镇,多来蕉城采购进货,商业往来日益密切,各大商号遂由零售转而兼营批发,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中期形成商业黄金时期。其间钱庄(民间银行业)、典当业、制茶业、远输业(有多艘百吨以上木帆船航行于上诲、宁波、青岛、烟台等地,民间称为“山东船”)、百货,布匹、中药材、南北杂货等各业俱全,颇具规模。

金融钱庄业,民国18年以后,蕉城“生春”茶行老板林昆生会同蔡泳南在东门里大街北侧(现今邮电大楼处)开设“崇裕”钱庄,在东门里大街南侧(即现农业银行址)开设“慎余”钱庄,此外还有彭姓“万兴”、陈姓“万盛”、黄姓“砚记”等,亦在城内开设多家钱庄当铺。上述这些老板,都是当时蕉城颇有资财的富户,并在市场上享有较好的商业信誉。他们涉足蕉城民间金融业,办理民间(银元)存贷款、汇兑业务,发放可在本城流通的银票,其利息亦较银行优惠,他们将吸纳的民间资金,再投资其它行业获利。迨至1930年代中期因经营不善,或家族失和,以及币制改革,抗战等不同原因,一些钱庄发生挤兑风潮,致使歇业或倒闭。

1930年代后期~1940年代,中国农民银行、交通银行均设于东门街城墙转角处(即现今中国农业银行址)。1930年代初开始推行币制改革,中央银行发行纸币,称为法币。其中一种红色十元面值的法币,俗称“红鸡角”,与银元等值,币值较稳定,在银元退出流通领域后,颇受市场欢迎。抗日烽火甫起,海路航行受阻,物资流通仅靠陆路肩挑,蕉城商业陷入空前危机。物价逐年攀升,法币螺旋式贬值,故于抗战中期增发一种叫关金的货币,但事与愿违,货币继续贬值,物资匮乏,市场萧条,民不聊生。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消息传来,举城欢腾。东门商界尤为活跃,倾囊捐资举办庆祝活动,有西山剧社的“肩头坪”,碧山剧社的“高跷”,福海的“铁枝”,以及霍童的“线狮”、“纸扎”等。城区各境各显奇招,都拿出看家精品参与 “赛台”。这样一来,天天都有了新节目新花样。流光溢彩,你奇我艳,令人目不暇接。盛况空前的化装游行,持续两个多月。

但好景不长,仅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稍有起色,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再度陷入通货膨胀漩涡,货币贬值速度超过抗日时期,中央银行又发行金元券救市,搜刮民间白银黄金,企图挽回颓势,但这一努力根本无济于事,至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底再发行银元券,商家已彻底绝望,市场迷漫着恐慌气氛。一块光饼上午卖一百万元,下午就变成两百万元,纸币价值荡然无存。商家叫苦不迭,纷纷拒收。市面上又开始流通起银元和谷单(一种由私营粮食加工厂填发的存粮收据)。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蕉城富商合资开办一家人寿保险公司:“咸康公司”,时运不济,正逢抗战时期货币贬值,血本无归,宣告破产。

民国时期蕉城商业大体上都经过这样的磨难历程,即民国早中期的顺境和后期的噩梦。

蕉城经营规模较大的布店,大都集中在东门外大街。这里有杨姓的“和彩布店”,吴义成的“泰兴布店”,同仁合资的“光华布店”“锦纶布店”(兼营少量百货)和城内“刘恒丰”等,这些店的历史都比较悠久,且经营有方,所以能经得起上文所述的时代风波的折腾,而屹立不倒。

抗日烽火甫起,上海发生8.13淞沪会战,闽江口水雷封锁禁航,许多上海货轮改驶三都港,在碗窑海面锚泊,所运货物多为苏广百货和布疋。这些货物不得不改由陆路肩挑运往福州。其时蕉城有几家精明的布店老板,审时度势,及时抓住商机,多方筹资,以极低价格,将趸于碗窑的货物盘下来,着实大赚一把。而犹豫坐失机遇者,懊恼不已,纷纷指责捷足者发“国难财”。

蕉城布店还经营一种特色产品,俗称“改布”。这种布产自温州平阳一带(抗战前是产自江苏南通的机制布),是民家织的土布,整匹长约1.2市丈,幅宽约1市尺。布商将平阳购回的白色布坯,转交青池头染坊染色,其专用染色剂是农家种植的青靛。青池头染坊位于现今军分区对面,水电局宿舍一带,而晒布的地方则是现今汽车北站停车场,土名叫“晒布坪”。这种土布耐磨耐用,而且价格低廉,所以成为农民缝制耕作服装的首选布料,十分畅销。

开设于东门外大街的药材铺有“瑞昌”“源昌”“益寿昌”“永年丰”“卫源”等几家,其中以姜谦和的“瑞昌”、严姓“源昌” 批零兼营,规模较大。这两家药铺的老板都是宁波人,在蕉城经营多年,号称百年老铺,最昌盛时期各拥有店员二十余人。开设于城内大街的“新元昌”,老板是吴姓福安人,因抗战停航前夕,赶在封港前运回一船药材,致其货源充足而崛起,超越以上各家,成为后来居上者。

那时中医中药是分开的。但部份药店也聘请中医师“坐堂”,如“姜瑞昌”曾聘请邓梦潇医师、陈瑞生医师,“严源昌”聘请陈金城医师,“新元昌”聘请蔡祖弥医师等。坐堂医师除诊费归医师所得外,药店再给医师薪资或分成。“新元昌”曾一度给所有光顾该店的医师处方提回扣,被认为是不正当竞争,受同业的抨击而终止。

蕉城药材业有一件堪称特色的事,就是这个行业所聘请的店员和招收的学徒九成以上是福安人。据说干药材活比较繁重劳累,泡炮刨切等诸多加工工序,都是重体力劳动,宁德人多不愿送子弟干这活儿,所以药材业让福安人独占了。

这里还应该提到两家特殊的药店:膏药店。民国时期蕉城公共卫生差,民间也没有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所以少年儿童很容易长疖疮。尤其到了夏天,患者就更多了。一家设在状元里,名叫鸡角店(因店柜台上立一尊木公鸡,嘴含一封膏药而得名,此店亦兼制售木器),另一家是设在碧山街的“庭槌膏药店”(以店主阮庭槌为店名),他们都几代相传,配方密不示人。我们仅知膏药是以中药、生草药为原料,熬炼成黑色药膏,然后将药膏在正方形白纸上均匀地涂沫成圆圈,再对折成三角形(用时打开),一帖膏药即告制成。膏药比较便宜,对医治疖疮有一定疗效,在缺医少药的年代,还是顶管用的。

民国初期,蕉城陆续出现西医诊所。说起西医诊所就不得不提到基督教。西医诊所的出现与基督教在蕉城的传播几乎是同步的。1904年基督教会在西门外开办了“圣教妇幼医院”(民国三十二年更名为“永生医院”),此后在东门陆续出现西医诊所。如船头街游恩宠医生、黄英端助产士夫妇开办的“仁济诊所”,下尾街廖伯勋医师的“广济诊所”,余珂医师的“余珂诊所”,溪流坑口的“游芳荣诊所”,辕边井吴志义医生“济宁诊所”, 东门里的“叶诚敬诊所”,状元里的“黄垂德诊所”,街中头的“黄家禄陈雪如诊所”,东门城墙边的“倪扬声黄英德诊所”,此前还有碧山街“李奋诊所”等。上述这些诊所成员,大多毕业于福州、广州基督教创办的医院、医学院,所以他们大多数信仰基督教。抗战期间,蕉城一度发生霍乱、鼠疫、痢疾等流行疫病,西医在处理这些流行病方面更显优势;同时这些从业人都比较敬业,有爱心,尤其是新式接生,在确保母婴平安上,给人留下好印象。因此,西医逐渐为蕉城居民所接纳和信任。

蕉城的醬园业也是外地人占绝对优势的行业。城内街尾下兴化人陈珍远经营的“公和晋”,船头街陈姓福州人经营的“通源”店(兼酿酒业),古田人彭子良经营的酱园,都非常成功。当时酱园的产品都是各店自己酿造制作;在竞争的环境里,各家尤其注意提高产品质量,以物美价廉的自家产品,求得消费者青睐,而多占市场份额。

南北杂货京果店,规模较大的有东门外大街“协泰”、“义山”“义正”和城内的“久如”、“元宝慈”,而鲜果店当推桥头面的“细乾”为魁首。此外,在船头街福安埠还有一家王姓水果批发商场。其时京果店兼售鞭炮、元宝、香烛等祭品,而各商店出售的蜡烛多是自家制作。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腊月十九,马记南杂店制烛不慎引发火灾。那时没有专门消防队伍和器材,靠临时拼凑救火人马,大火无法扑灭,延烧至桥头面。致年关旺季,数十家商铺遭殃,损失惨重。

在东门里和街尾下有两家百货店(那时宁德人叫做苏广店),一名“百爱”,老扳王思起;另一间福州人刘天灼百货店在冯梅生照相馆斜对面。在这附近还有罗俊和的文具店和陈鹤卿的“中华书局”。此外还有霞浦人林长庚的钟表店,霞浦人杨志坚(字鱼秉,号半鲁,擅篆刻、书法,在闽东颇有名气)办的“同文印刷店”,冯菊英(冯梅生长女)的“国华印刷店”,罗俊亨的“俊亨印刷店”,王统如的“如云刻印店”,林(笔三)姓的“三元堂制笔店”等多家小印刷刻印文具店。此外还有章章和罴罴的“裱褙店”“纸扎店”,“天利油漆店”,黄姓的“雕塑店”等。其时闽东五县(霞、鼎、安、宁、寿)只有宁德会刻制铜印章,因为刻铜印首先必须能炼铸铜合金,这项技术惟独宁德人掌握了,所以那时福安等地要刻铜印章,都必须专程或委托他人到宁德刻制。

“中华书局”是创办于民国三十五年(1936年),主营图书、学生簿册、教科书、文具等,兼营印刷,有一台脚踏园盘机,一台石印机。

当年在这条街上有“集锦轩”“赛来轩”“美且甜”“经俊轩”“万丰”等多家糕饼店。各家都有自己的拳头糕点。如街尾下谢姓 “集锦”店的软馅米糖,“万丰”店如意猪油糕;“美且甜”的炸油米糕,“赛来轩”的软、硬酥豆,“经俊轩”的琪玛酥,等等。最令人食后难忘的当数“集锦”的软馅米糖,以脆软不粘嘴而名闻遐迩。由集锦米糖派生的一则笑话,在蕉城广为流传。说的是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宁德人,想吃集锦软馅米糖,写信叫家里寄,因开春后多南风,天气潮湿,“集锦”糕饼店无法制作,其内人请别人写回信,恰好代笔人写了错别字,说“集锦米糖患男(南)风,做不来”, 闹出了笑话。

当时蕉城走亲戚、串门,有带糕饼作礼物的习俗。那时不像现在有漂亮的包裝盒,所以糕饼店就专为顾客包“包头”,这也是糕饼学徒三年学艺,需要学的基本功之一。“包头”的作法:用粗厚纸,外面再套一重白纸,包成比内容物大两三倍的纸包,面上套一张红色的商号招牌纸,最后用“蒉草”捆扎妥当,就成为一件非常养眼的“包头”礼包。通常人家送两包,少有送一包的。

这条大街上有三家比较有名的鞋店,就是城内的“大中华”鞋店、城墙边的谢毓贤鞋店和街尾下的伏晋鞋店,前者老板是福州人,以做皮鞋为主,兼做布鞋,后者老板是本地人,以做布鞋为主。蕉城人至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以后,才见到工厂生产的胶鞋,流行的俗名:“回力A”。胶鞋初到宁德时,价格不菲,普通人消费不起。当时较普及的是用废轮胎做鞋底,配上布面料,女性大多数穿布底鞋。这种鞋多是家庭主妇做成鞋面,拿到鞋店加工配底。还有一种鞋是布面木底,叫做木屐。民国三十年以前,废轮胎还比较稀缺,穿木屐的人还很多。此外穿木底拖鞋的就更普遍了。尤其是夏夜,很多夜行人穿木拖,走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响声,此起彼伏,由近及远,由远趋近,在静谧的夜空中撞击、交响、变奏、回旋,别是一番情调。

民国二十年蕉城就出现照相馆,馆名“美美”,馆址溪流坑,老板是福州人。此后,福州人冯梅生接踵来到,在东门里现今宁德商城那个位置,开设镶牙店兼营照相,生意很好。冯先生风流倜傥,喜欢交际,人缘甚佳。那时候来宁德谋生的福州地区人渐多,他一度被推举为宁德的福州十邑同乡会会长。当时社会上时髦镶纯金牙齿,即使没有蛀牙,也要把好牙磨了镶上金牙,显摆身份。这里又闹了一个笑话,成为当时人们茶余饭后调侃的谈资。说的是一位农村土财主(姓氏不详)急着到城里来镶牙,好在人前显摆身份,因为识字无多,不认识面前的冯字招牌,只好问旁边过路人,冯梅生先生店在何方,被问的人说,奇了,这冯梅生三个大字不是明摆在你面前嘛。那急着要镶牙的人恍然大悟,说,唉,我真糊涂,原来冯梅生先生是姓马哟!

宁德的小吃素负盛名,而以鱼丸、黄金糍、水粉、烧饼、田螺酥、七层糕、锅边糊、油炸咸糕、草包饭、一气糕、白糖水软糕、江南丸、红糖粥、红枣猪油糕等最具地方风味。大街上许多流动小食担,如东门兜细乾红糖粥,罗俊培红枣猪油糕等,还有磨剪刀担、剃头担,有时还有外来的西洋镜唱戏班,组成小镇的一道风景线。上述小吃,都是几代人延续形成的家传特色。如船头街黄嫩伯的黄金糍,衙前街林姓“下粒八”鱼丸等等,都是家族传承而名闻遐迩。蕉城小吃分布街头巷尾,但以街尾下、街中头、船头街、新桥头最扎堆。如街中头烧饼、田螺酥,新桥头米粉卤肉锅边糊草包饭(这种产自六都的蒸饭专用小草包,是当地妇女,用地产咸草编成。有民谣:“耙梨耙,薅梨薅,六都做母辫草包”),船头街糍糕让人印象深刻。而这些小吃店服务对象各异,所以提供食物也有所侧重。船头街是渔船民扎堆的地方,人流随海潮的起落而起落,涨潮时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接踵摩肩,潮水退去,立马沉寂,门可罗雀。所以这里多供应糍糕等熟食制成品。而新桥头土主宫前(从这里通往碧山街)一带多接待来自山区的农民客,他们来城里办完事,时近晌午,驻足在这里的小饭店用餐,水粉、锅边糊、卤肉、鱼冻、草包饭等,品色齐全,任凭选用,收费也比较低,所以每日中午,食客接踵摩肩。街尾下街中头服务对象是城内居民,所以多是切面店、肉包店。

黄嫩伯乐善好施,平时施茶,热心公益,修桥补路,流行病发生时还参与施药,有这一层关系,他店的黄金糍,特别出名热卖。城墙边后门弄口的嫩四切面店名气大,但这名气又是怎么来的?除这家面店的清汤味道好,以及摆放在拌面、清汤面上的,两片薄如蝉翼的瘦肉片,诱人食欲外,高在破俗经营这一妙着。民国时期蕉城民风保守,女性困守家门,羞于涉足社会,商服行业更是男性的天下。而这家切面店老板,一反常态,令其妙龄女儿,恬坐“数簿桌”(收银台),成为活广告,慕色食客,趋之若鹜。一时传为趣谈,面店生意,越发红火。

民国期间蕉城酒家(俗称炒店或馆店)少有著名字号,能滥竽充数的,有大街“大鼻”店,“柿师傅”店,“颜宏如” 店,衙前街“小有天”,街尾下“小小点”和船头街的“刘班长”店,档次都比较低。民间婚丧喜庆办酒席,多延请厨师在自家办,酒家仅是朋友餐叙的场所。那时请客可以不必上酒家,派人点菜后,送菜上门,服务到家。大户人家更可以赊欠记账。此外还有郑姓经营的专营酒类的“一生酒店”。

“社会服务处”档次较高,开办的时间虽然很短,大约只坚持了两年(民国三十二年~三十四年)多,但因设备较好,延聘福州和本地名厨掌勺,生意曾红火一时。

蕉城是水产品的集散地,罗源、古田、屏南、周墩等县区,与宁德相邻的乡镇,都来蕉城采购水产品(蕉城方言:鱼货)。水产品分三类:鲜、干、腌。又有大海、小海之分。大海指三都澳东冲口外捕捞的水产品;小海指东冲口内捕捞的和滩涂的水产品。小海每天有两潮水;每月又有初三、十八大潮和初十、二十五小潮之分。鲜鱼消费对象是本地人,干、腌水产品除了本地消费外,很大一部份要销往上述各县区。所以每日都有很多采购水产品的山区客商来到蕉城,也带动了其他行业的生意。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蕉城城墙拆除后,在东门口桥头面南边溪面上,搭盖一座约300平方米的木结构市场,海鲜、猪、鸡、鸭和蔬菜,都归到市场里交易。

每年鱼产品交易最繁忙的季节,当数四、五月官井洋黄瓜鱼季。民间有“荡鲜”之说。也就是将官井洋捕获的黄瓜魚,用最快的速度运往销售目的地。这时,蕉城家家户户会象过节一样,秉烛提灯迎候黄瓜魚。一旦捕获量暴增,价格就非常便宜,谁都消费得起,只是买多买少的问题。如果发生滞销积压,商家就会使出“挂门搭”的销售办法,往大户人家摊销挂账。当然,价格也相对更优惠,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到了黄瓜鱼季,附近的山区县也会来凑热闹,所谓“赶鲜”。就是挑选身强力壮的挑手,原耒每担重120斤,现在只挑60斤,并且是由两个人轮流着挑,昼夜兼行,中间不休息,以最快的速度送达目的地,确保当地人能吃到新鲜的黄瓜魚。

此外,古田、屏南山区居民还喜欢采购另两种水产品,一曰滩涂小蟹(宁德方言:嗳),一曰弹涂鱼(宁德方言:弹条)。这两种水产在春夏间旺发,所谓“三月虾蛄四月嗳,五月章鱼逛(提)石(一)籁(竹篓)”。这时候山区的客商都会长驻在碧山街客栈收购,笫二天将收购的“弹条”“嗳”挑运回去。土主宫前有一左姓老板开了一间“弹条”专卖店,其右侧弄堂因店而得名:“弹条弄”(1949年后更名为“头条弄”)。

民国时期蕉城旅店,集中在下尾街、船头街和碧山街。对比看下尾街船头街旅店稍好些,用现代的话说:比较高档。下尾街有“三山座”、“新三座”,船头街有“蕉宾旅社”,而碧山街都是以店主名为店号,如“九彩”、“十一彩”等客栈三十余家,由此可立判高下。碧山街接纳的多是山区来客,要求价格便宜,而船头街下尾街的接待对象,多来自海上,腰包较鼓。两边消费能力,不在同一个档次。

下尾街的“三山座”“新三座”除住宿外,附设有澡堂,还有清唱献艺(唱流行歌曲或闽剧),外加特种服务。这就涉及到卖淫问题。

当时蕉城有两个卖淫的地方,一个就是上文介绍的两“座”,另一个地方叫“河坪”。 “三山座”“新三座”接客的档次较高,而“河坪”是“下里巴”,不入流。那会儿孔孟之道,还算是社会主流意识,对这一行档的涉足者很不齿,鄙称之“白面”“做白面”。笔者早年好奇,问长者为什么这样称号这些人,答曰,因为他们用白粉,把脸涂抹得很白。我想这是顾名思义吧。河评在下尾街和船头街之间,与余厝弄相接,成九十度曲尺。稚年时节,每次经过此间,的确见过脸涂白粉的女性,坐在门内。

如果要问当年的警察管不管这些事,那答复是肯定的。问题是这些事,都变成警察的摇钱树、聚宝盘。警察来了,装模作样,煞有介事,班主出面,暗通款曲,红包一塞,脚底抹油。一切还是外甥提灯笼——照舅(旧)。

蕉城的金银首饰店多集中在水湟头、霍童埠一带,有“陈由丰店”、“林德团店 ”、长乐人“邹文彬店”还有城内长乐李永琰开的“瑞和银楼”(银楼楼上是“锡官照相店” )。那时不叫金店,叫 “拍银店”。说明当时城乡经济充裕的人还不是很多,银饰品比较流行。比如女儿出嫁、小孩弥月,还是以银饰品为主,即使富户办嫁妆,至多是金戒子,置办金镯子的人就少了,大项链就更少,说明当时蕉城人消费能力还比较差。

民国时期福建不产煤炭,那时若问蕉城人,煤炭是啥模样,肯定绝大多数人答不上来。那时候蕉城人是以柴草作燃料。除附近乡村农民挑柴草进城卖以外,蕉城还有专门做火柴生意的人。东门外溪流坑,有黄姓人世代做柴炭生意,“柴贩”名号,家喻户晓。他们自家备有的运柴专用木船,航行于霞浦溪南、福安湾坞、罗源鉴江一带收购柴片,运回蕉城卖。他们经常到城里各户(特别是大户)走动,询问需要柴片的大约时间、数量,然后组织货源,运回分发。大户人家需要量大,价格就相对便宜,而且经过一段时间的垒叠堆积,柴片更干燥好烧,真是价廉物美。没钱人只能到柴干米尽时,买上百来斤应急,不但柴片水份大,价又贵。所以蕉城有民谣:有钱人买便宜货,没钱人买贵货。

下尾街有个名叫盐仓弄的地方,望名生义就知道这里干什么的,蕉城盐仓就设在这儿。这里曾住有一家大户,名叫刘序钦(小名刘细俤),是包揽盐捐出身的,又是下象棋高手。民国早期沿袭满清旧制,将盐税包给地方士绅承办。多收部份归承包人,亏了由承包人赔补。承包人都会使出浑身解数,通过各种关节,压低承包金,这是公开的秘密。上述承包人,通过如此这般的运作,发了大财,成为蕉城屈指可数的富翁之一。当时有民谣讽刺这些富户:“坤生(林姓,经营茶叶、钱庄)刘细俤,见炮惊矮(会)死”。又说“有钱人惊拍(打战),毛(没)钱人惊客”。那时,蕉城是盐产地,所产的盐除供本地水产业和居民消费外,还负责供应古田、屏南、周墩等地,因此每天都有山区人来买盐。早期实行包捐,层层分包,无所谓官盐私盐;后期取消包捐,就突显出私盐问题。官盐价高,私盐便宜,老百姓当然喜欢买便宜货,这样一来盐政人员每天都要带着盐兵去缉查私盐。这也就制造了一个贪腐漏洞,大宗的私盐可能没抓到,而产盐区上城的妇女,带几斤私盐却被抓了,内里奥秘,不宣自明。

民国时期蕉城工业是张白纸,仅碾米厂和电灯厂两件勉强充数。

蕉城水轮碾米延续到民国二十年,这以后才引进木炭蒸汽机。设在大街上的碾米厂,有水湟头的孙兆甘米厂,城里大街的大生米厂、前林坪的集兴米厂、衙前街的周励生米厂,马厝坪的毛桂龙米厂等。这些米厂吸纳储户存粮,将存粮作为资金运转而获利。米厂开给存粮户存储单据,俗称“谷单”。这种单据可作为向米厂取粮的凭据,也可以代粮食实物在市场买卖。民国三十八年这种“谷单” 取代金元券进入蕉城流通领域。米厂除加工粮食外,也兼售米、糠、谷壳(作燃料)。

蕉城的米店星布大小街。米店除卖米外,还出售米粉、粉干等副食品,船头街的米店更兼营柴、木炭、柴片等。这些货品主要卖给船渔民。所谓柴片,是将木头锯成一尺左右,然后劈成小片,扎成小捆,方便船民使用,有的居民也买回家作为火引。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蔡亦春发起筹资创办民生电灯厂,购一部24匹木炭蒸汽机,白天碾米,晚上6:00~11:30发电。所发电力只供商店,不供民居。

抗战初期三都澳东冲口封港,许多工业品断挡。其时有上海人运来制卷烟机器,租借在东门兜农民银行(现今农业银行)内生产“兄弟牌”卷烟,至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底停产。

城东一带地势低洼,且临海,挖掘的水井,多含咸味,不能食用,居民备受饮水问题困扰。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由城关人陈由新、叶少山、皮必冬、廖北丹(后又加入谢姓股东)等合资(每股1000银元)建自来水厂于下尾街坑臼下,建梯度滤水池二座,面积一百多平方米。从山洞中引来泉水,经上过滤池(池铺小石子、棕片、木炭、细砂),流入下池,再用毛竹管接往各用水户,的确缓解了东门外用水之急。

蕉城不出产石灰,所用石灰是利用海蛎壳烧制的,叫壳灰。灰炉多集中在南门,但东门也有马厝坪的毛桂龙灰炉、池头坪石姓灰炉。烧壳灰用木炭作燃料,人力拉鼓风箱,每炉烧成约需两个多小时。一旦生火,空气中弥漫呛人的大烟雾,幸好不是每天都生产。海蛎壳除蕉城本地有少量供应外,大部份要从下浒、沙江、.溪南、漳湾等地采买、用船运回来。那时蕉城城东护城河还可以通小木船,每月初三、十八大潮,小木船可驶抵池头坪卸海蛎壳。也可以在驶入护城河的小渔船上买到海鲜。河水清澈,虾蟹出没。

蕉城手工业集中在下尾街、水湟头一带。下尾街有白铁、铁器、薯切、铁钉、木器、制伞、木桶、蒸笼、油漆等。水湟头是制作竹器、竹篷、篾料竹篾等工场扎堆。白铁店以福州白朗师工艺精湛最有名气,所制作的玻璃罩美孚灯,小巧玲珑。提起美孚灯,还得说一下这灯名的由来。三都开港后,有美孚,亚细亚、德士古等石油洋行在那里落脚,美孚洋行最早发起销售洋(煤)油,赠送油灯的活动。购买一听(约二十升)煤油,赠送油灯两盏、或马灯(防风灯)一盏。因为是美孚洋行最早搞这一销售活动,所以都将煤油灯统称为美孚灯。

蕉城马仁记竹枕,是宁德竹器业的佼佼者,曾作为贡品而驰名海内外。该竹枕是取节长25厘米左在、生长期三年以上,轻巧、光滑的黄竹精细加工编织而成。

蕉城人服装,民国二十年以前,普通人穿对襟布扣上衣和包裤的传统服装,有钱人穿长衫马褂。这些服装多是请师傅登门剪裁手工缝制,或家庭主妇自行裁制。民国二十年后才陆续有福州人来这里开办“华侨”“时代”“仪德”“环球”“三兴”等制衣店,开始使用脚踏缝纫机制衣。主要制作洋装(西装)、中山裝,兼做长袍马褂。穿洋装、中山装多为政界人士,所以那时又流行这样的方言民谣:“头剪破(小分头),烂(两)爿光;手淘(拿)拐(文明杖),颂(穿)洋装;革(结)领带,够(挂)证章;吃埋(音mai,坏)钱,渴(连络)石(一)帮。”

蕉城工商业经过抗战时期通胀,民国三十四年初夏日本兵过境,民国三十七年后货币贬值,民国三十八年春国民党败兵过境等一系列折腾,尤其是后者的毁灭性打击,一蹶不振,彻底破落衰败。

三、商业经营点点滴滴

民国时期的商界,总体而言,还是奉孔孟之道为圭臬,守诚信为本,传统道德观念深厚。这可以从下述几件事例得到验证。

第一件是同行业间、商店与顾客间,都建有信用为基础的赊销制度。所谓“本钱是假,生意是真”,就是说我持有五元的资本,可以做十元的生意。因为行业间普遍建立赊借关系,互有赊欠,到时还款,绝不食言。一旦有人毁约赖账,就会声名狼藉,再别想在商业圈里混下去了。那时各商号发有一种叫“手镜”的折子,用于批零商号间商业往来的记录本。例如某零售店(包括本县农村和外县)持“手镜”来批发店进货,说明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互信关系。如果进货方带的现金不够,批发店就可以在他的“手镜”里记录所欠金额,等下次进货时再还,但最迟要在农历腊月还清。如果一时还有困难,无法全数还清,还可以商量部份延期,来年再还。如果到期分文不给,则说明彼此互信关系破裂,消息传开,来年也别想在其他商店进货了。

对大户人家也推行“手镜”消费。有些类似如今的信用卡,不同的是不必预存款。每次消费可付部份货款,未付部份记入“手镜,”到年底结账还清。年关时节,家家准备过年,商家却忙着讨账。一般在十二月初向各欠户发送账单,中下旬进入登门讨账,这个过程一直延续到腊月三十日午夜。蕉城旧俗,天地桌(祭天地、祖宗)一摆,大门洞开,要账人不能进门了。所以个别户主为了避债,三十日晚上八点钟就摆下天地桌,虽然可以躲过今年的债务,但也把自己的信用赌掉了。据前辈估计这样的人,大约有百分之五左右。

蕉城商家到宁波、上海等地采购进货,也是持“手镜”,赊欠款下次奉还,以此类推循环。那时讲究商业道德,商业活动基本上是靠诚信来维系,无诚信者就会被淘汰出局。

第二种是各商店都极端看重自己的招牌字号,不遗余力地维护招牌名声。各家都宣传自己的商品多么质优价廉,但不能说别家的坏话,至多说到“我这里这么便宜又这么好的东西你不买,恐怕你在别处再难买到了”。一旦涉嫌诋毁,必为行业同仁所不齿。

第三种是尊崇“童叟无欺”的经营理念,价格可以商量,但货不能以次充好,如有这样的事发生,在小城一传扬,生意就会直线下挫。还有对进店的顾客一视同仁,不管是来自城里、来自农村,都热情接待,许多店还备有水烟、茶水,招待上门的顾客。

第四种是少有做假,鲜有欺诈。就以商业环境最险恶的民国三十七年、民国三十八年(1948年、1949年)来说,货币贬值,币值归零,商场上流行使用碾米厂发的谷单替代货币。那种谷单,制作粗糙,将毛边纸裁成三寸宽四寸长的纸条,用毛笔在上面写上存粮数量,盖上碾米厂椭圆形印章,即可在市面上流通使用。鲜见有人造假,也未见碾米厂滥发票据,而无法兑现。在那样危机深重的时刻,仍能守住道德底线,珍惜商业信誉,实属难能可贵。

相关新闻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此站点使用Akismet来减少垃圾评论。了解我们如何处理您的评论数据

QR co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