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念:一代名媛的“上海生死劫”

文/唐露

郑念:一代名媛的“上海生死劫”

“一位真正的贵族不在他生来就是个贵族,而在他直到去世仍保持着贵族的风采和尊严。”

郑念与《上海生死劫》

郑念出生于1915年1月28日,原名姚念媛,丈夫名为郑康琪。她为纪念丈夫,后随夫改姓郑。她毕业于燕京大学,后留学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在此期间,郑念与郑康琪相识,两人情投意合,遂结为夫妇。学成回国后,郑康琪进入国民政府外交部,曾被派往澳大利亚,驻留长达7年,女儿郑梅萍便出生于此。1948年,郑念带着女儿回到上海。她一生都在后悔这个决定,因为这个决定,使她唯一的女儿——年仅25岁的郑梅萍,在“文革”期间,被人拷打至死。

1949年,郑康琪没有随国民党前去台湾,而是决定留在上海,后来他任职于英资壳牌石油公司上海办事处总经理。1957年,郑康琪病逝后,由郑念担任该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这工作一做便是九年。可就因郑念早年在英国留学与为英资企业工作的经历,在“文革”期间,她被污判为“英国间谍”,关押进上海第一看守所。含冤入狱六载半,这期间她饱受折磨。1980年,郑念远赴美国,决心不再踏入中国——这个令她心碎之地。2009年11月2日,郑念逝世于美国华盛顿,享年94岁。

《上海生死劫》这本书由郑念在美国期间,用英文所写,名为《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1988年为人翻译,在大陆出版,也有版本译为《生死在上海》。因书中涉及作者在“文革”期间所受迫害与自己的政治观点,故此书早已被禁止发行。我曾在网络上搜寻此书,见还有不少人在贩卖,只是原价为3.5元的这本书,已被抬高至350元至750元不等。我阮囊羞涩,买不起这本书。好在网上仍有这本书的电子版在流传,以供人阅读。郑念的文笔优美,语言洗练,六百多页的书读下来,丝毫不觉吃力,倒还觉得意犹未尽。有时会觉得自己,已随着她之笔,进入了她的时代。年轻无知的红卫兵,无尽的大字报,四处抄家毁人财产,强制抓人开批斗会,没日没夜折磨人至自杀,为求自保污蔑他人,亲友反目等,除了这些表象外,还有不为人知的党内派系斗争,暗中倾轧……

郑念:一代名媛的“上海生死劫”

“文革”开始,锒铛入狱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我这个出生于1993年的女生而言,显得那样神秘而遥远。鲜有人对我提及此事,我也从未刻意去了解过它。虽然曾在余华、李碧华与严歌苓等作家的小说中,略窥一二。可对于这段历史的认知,始终残缺不全,真相总显得扑朔迷离。直至一日,我偶然得到郑念所著《上海生死劫》的电子版,才知道当年的“文革”究竟是怎样一种状况。我才知道,原来十几岁懵懂的女孩子,在被灌输不正确的思想后,竟会朝一个孤立无援——年龄已是可当自己母亲的女人,用鞭子抽打她;在街上,会有红卫兵拦住你,将你烫过的波浪卷的头发剪了去,见你穿着时髦,并非棉制的宽松的旧衣物,会当街扒下你的裤子;还有强加于身的罪行,无尽的审讯与折磨。“文革”时期,理性与法制全数崩溃瓦解,所有的人与事,都变得荒唐,毫无道理可言。为求自保,诬陷自己的同事、朋友,乃至亲人,都是寻常。只要能苟且活着,牺牲一切都是值得。人人都变得不是自己,而只有郑念,一直在做自己。

我总记得她初进狱室时,为改善生活环境所做的举动。被捕当晚,她面对满是灰尘的床铺,愁眉苦脸。四周脏乱,使她无法酣然入梦。她的父亲曾是北洋政府高官,她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名媛贵族,过着精致优雅的生活,不知人间愁苦,喜欢的是收藏古董玩物,去的都是琳琅满目之地。而今来至此处,她惊异于世上竟有如此简陋肮脏之所。我以为她会抱怨,会愤怒,会怨恨,可她没有。她只是一件一件做着使居所变干净,使自己住得舒适之事,比如将原本就不多,甚至是吃不饱的米饭,每顿留有一些当浆糊用,将手纸一张一张地贴在沿床的墙面之上,这样她的被褥便不会被墙上的尘土弄脏;借扫帚将屋内打扫干净;借针线将毛巾缝制成马桶垫;给贮存水用的脸盆做盖子防灰尘等。纵使身处恶劣之境,她依然坚持对生活的要求,不因此而变得随便与敷衍。她沉着冷静,接受已发生的一切,迅速融于陌生而糟糕的环境之中,毫不颓丧。适应它,并且生活下去,就是最后的胜利。

牢房里除却生活必需品,什么也没有。她只有不断向看守员借用些物品,才能将她的“屋子”打扫干净。聪慧如郑念,每当她有所要求之时,就背一节毛语录:“以讲卫生为光荣,不讲卫生为可耻。”此言一出,看守员便无拒绝她的理由。因毛的话便是一切,是不可忤逆的“圣旨”。随时随地熟练背诵与引用毛语录,是郑念用以攻击“敌人”的强力武器。“文革”时期,已无法律与是非价值观可言,每个人的口头禅都是“我们伟大领袖教导我们”。监狱里的看管与审问人员都将她视为“帝国主义走狗”、“英国间谍”,审讯者要求她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要她好好接受改造,积极揭发他人,这样便可将功赎罪。即便她无数次申明自己是无罪的,可没有人听她的话。她的话如同监狱的角落里,不被人注意的蜘蛛网,辛勤的小蜘蛛,无论如何织网,风一吹,便什么都没了。在黑白颠倒不容分说的世界里,她要采取何种方式与人争辩,表达自己的诉求呢?细细思索过后,她发觉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然人人都不讲法律与人伦道德,只遵循毛的语录做事,那么她便认真刻苦学习《毛选》,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入与仔细,这样她才能在与审讯者相持时,流利引用毛之言语,来进行申诉与反驳,口才与智力,均无人能与她抗衡。

郑念:一代名媛的“上海生死劫”

坚持自我,不畏强权

也许是自己性格懦弱与过分依赖的缘故,读书时,我特别喜爱诸如《飘》里的郝思嘉;《荆棘鸟》的梅吉;《简爱》里的简;《理智与情感》里的埃莉诺等坚韧而独立的女性形象。因深知自身的缺陷,而她们的身上拥有自己所不具备的品质,所以每回阅读到这样的女性人物,总是分外喜欢。尽管在作家的妙笔之下,这些人物形象丰满而鲜明,可终究只是虚构。而现实生活中,如郑念这般拥有超乎常人的坚韧,无处不在的勇气以及反抗“敌人”时的机敏聪慧,都是我深深欣赏与钦佩的。

长达六年半的单独监禁,无数次审讯,她始终坚持自己是无罪的,没有一丝动摇。在人人都小心谨慎的年代,她却勇于替刘少奇说话。也因为她的坚持不懈与勇气过人,不少看守与审讯者竟对她产生些许敬意。狂暴混乱的特殊时期,其实许多人并未心存恶意。只是纵使自己心如明镜,却只得佯装糊涂,做好自己的工作才是要紧事。而他们的工作就是看管“犯人”,四处搜刮“罪证”,千方百计迫使他们“认罪”,并指出同党。而今听来,这些所谓的工作,显得无比荒谬可笑,可却曾将无数人压迫至无处可逃。高压之下,就连郑念的亲弟弟也因无法承受这无尽的精神折磨,交出所谓证据,“背叛”了郑念。郑念虽觉痛心,却也心知,这不过是一桩谎言,审讯者全无真凭实据,根本无法将其定罪。是以她一如既往,否认自己有罪,也不曾说过半分与事实不符的话去诬陷他人。没有人能使她低头认错,没有人能使她承认这莫须有的罪行,没有人能打倒她——这个始终坚持自我,不畏强权的女人。

她也有过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这时她总是主动挑衅看守员,即便惹怒他们的结果是拳脚相加,她也是高兴的。她的“不正常”行为,被看守员们称为“疯婆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激起自己的求生意念,因为“抗争,也是一种积极的举动,比忍耐、压抑,都容易振奋人的精神。”否则在漫漫无期,无人交流的牢狱之中,当真会将人活活逼疯。好几次她的身体与精神都濒临崩溃,已接近死亡边缘,可她都凭借超强的信念活了下来。她决心要与“敌人”斗争到底,坚信只要自己坚持不懈,革命终有结束的一日,胜利总会到来,她绝不能被击垮。于是在牢房里,她认真读报;仔细研读《毛选》;在心中默默背诵幼时学习过的诗词;做一些简单的运算。使自己能保持正常的思维,防止意志被摧毁。身体已是多处有毛病了,于是自创一套体操,活动各个部位,坚持每日锻炼。精神与肉体,一个都不能垮。

郑念:一代名媛的“上海生死劫”

(左:郑梅萍,右:郑念)

灵魂如古瓷般美丽

在关押期间,因她始终不肯“认罪”,有关人员无法完成上级指示,只好将气全数发泄在她的身上。为了使她屈服,让她“认罪”,他们曾将她的双手反铐于背后数日,特制的手铐深深嵌入她的肉中,将她的手勒得血肉模糊。她无法正常饮食,每一次如厕都变得异常困难,尤其是方便过后,拉裤子侧面的拉链时,手腕都因过度拉扯,以至撕心裂肺地疼痛。她本可随意些,毕竟监狱之中,人人都狼狈不堪。可她宁愿使伤口加深,也不愿让看守员看见自己起身时,可能会露出来的内裤。无论身置何处,她都竭力保持自己的整洁与仪表。铐在背后的手,几近麻木至没有知觉,她曾一度以为自己的一双手,会因此而废掉。结果比想象中好许多,双手并没有残废,只是在手腕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这是“文革”留给她的伤疤,她一辈子都会记得。

一辈子都会记得的还有,她的女儿死了。人人都告诉她,梅萍是跳楼自杀的,可是她不相信。我们也能够想象拥有郑念这样一位顽强不屈的母亲,梅萍自也不会是那样容易屈服而自杀的女生。出狱之后,郑念依然被众人监视。但她不肯甘心,也无法接受女儿是自杀而亡的这个事实。于是她秘密调查女儿的死因,尽管前路困难重重,她也不曾放弃任何与女儿的死有关之事,一如她在监狱里如何也不肯放弃自己一样。顽强的意志使她存活,她也坚信,这能使她找出真凶。而事实上,她的女儿确实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活活打死才扔下楼,让人误以为是自杀。当她得知凶手被判死缓,她是愤怒的。她也就忽然明白了,为何政府允许她离开中国了,因为人人都知道,只要她当时还在中国,她一定会努力抗争,要求判死刑,立即执行。她的坚定与顽固,使政府都畏惧。可是凶手只坐了十五年牢,便被放了出来。她说:“他从八0年到九五年坐了15年监狱,就被放出来了,他的儿子孙子儿媳妇到监狱门口去接他。胡永年,这个人的名字我至死不会忘记。”怎么能忘记呢?他如今依旧儿孙满堂,而她却只有独自一人,远在他乡,凄清孤寂,无人相伴。没有家,没有孩子与亲人,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就是那个叫胡永年的工人,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能忘记。

而今我们冠以“名媛”头衔之人,大多是因家境富裕,生来就是名媛。她们拥有数不尽的财产,也许还拥有比常人更加美丽的外貌,我们在各大时尚与娱乐杂志之中,观其风采与绯闻。可她们的性格与人品究竟如何?我们却不得而知。在我心中真正的名媛,是如郑念这般集美丽、优雅、睿智与勇敢于一身;纵使已至七十高龄,双眸依旧如碎钻般闪烁,透彻地观望着世间事;她还拥有一颗坚定的,积极向上的灵魂。她的灵魂,如古瓷般美丽,却比钢铁还坚硬。她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名媛。而这句话仿佛就是用来形容郑念的:“一位真正的贵族不在他生来就是个贵族,而在他直到去世仍保持着贵族的风采和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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