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与陈炯明/当年两个大人物的是非恩怨
文:黄修毅
1922年6月16日凌晨,广州城东北方向传来三声炮响,从睡梦中惊醒的市民但见总督府火光冲天,谙于那个年代动荡时局的人或者继续倒头大睡,或者抄起细软夺路出城。
一片兵慌马乱中,一个剪西装头的中年男子,裹在一件过大的长衫里,由一个年轻人导引着,沿着今天中山纪念堂北路芒果树路,经连新路,拐上了桂香街,被迫停在一道粤军隘口前。几番盘问后,兵哥听信了那个年轻人的解释,他身后面如土色的长者是夜起病急,要送医城南的“家父”。
这一老一少通过关隘后,惶惶而行,直到了城南的白鹅潭,被接上一艘泊在港内的军舰“永丰号”,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很快他们就觉察出水兵态度的变化,不得不搭乘一艘小电船,离舷驶向一艘在附近驻防的美舰,才算脱离危险。
这个晚上史称“六一六兵变”。孙中山几乎只身乔装逃出了广州,环视左右,追随者唯蒋介石而已。经此一夜,南方革命阵营遭遇裂变,辛亥以来孙中山第二次建立革命政权的尝试再告失败。兵变的始作俑者,南方政府中的实力派人物陈炯明,因而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
兵变发生后短短2个月内,革命党人就赶出一部《陈炯明叛国史》,各种罪名加之于陈,指斥其“背国叛党”、“纵兵秧民”、“强奸民意”。国民党元老张继更是气急败坏地大骂:“西江流域不将此贼除去,西江文化就一天一天向禽兽路上去。中原的人士,哪个和他接近,哪个就是走畜生路。”
兵变前夕
当晚的炮击,已是5年之内广州的驻军第二次掉转炮口,瞄准广东都督府开火了。前一次,操炮之人正是今番落难的孙中山。1918年,为了赶走北方政府任命的桂系广东督军,他在观音山上架起炮台,俯临广州城。
“六一六兵变”前两天,素有“孙大炮”之称的他,在粤港媒体上公然宣称,“自今观之,时时可以内乱,刻刻可以开战……我将用八寸直径的大炮发射有毒炮弹轰击他们,他们六十营的兵力会全部完蛋。”
这次他的矛头所指正是陈炯明。陈炯明是清末立宪派人物,也是仅有的十四位晚清谘议局中的革命党人之一,辛亥年响应武昌首义在广东举事,与党人胡汉民共督独立之粤省。当此际,孙中山自任南方政府之“非常大总统”,陈身兼陆军部、内务部总长,是革命政府中仅次于孙的二号人物。
1922年2月以来,孙中山亲率一支由滇、桂系等驻粤客军组成的“杂牌军”,在北伐路上举步维艰,甫出广东省境就在湖南遭遇赵恒惕部队阻击。滇系的唐继尧3月率部脱队,进一步削弱了北伐力量。
打消他们北伐念头的,正是陈炯明。现存唐继尧致北伐滇军张伯军函电,可以为证。“出师之议,竞存(陈炯明)首先反对,立派人来密商,实行助我回滇办法,劝我勿受其(孙中山)愚。是所谓北伐策源地之两粤,先已不能出一兵矣”。
北伐受阻的孙中山,在西江上游的梧州召开紧急军事会议,会上对陈炯明的怨怼之声纷起,持论尤烈者则是军中少壮派代表蒋介石,他甚至言明“先除内患,再行北伐”。
1922年3月至5月间,残兵剩勇的北伐军在地图上走出一个诡谲的大转弯。原本出广西进击赣南、鄂东的右路军,与出湖南直扑武汉的左路军,突然在江西合兵一处,见势像是掉头往粤北而来。
陈炯明疑忌日深,部下军人更不甘坐以待毙。事变前半月,时任海军部秘书的莫纪彭赴军中访慰陈,“见众将环请竞存痛下决心,发动政变”。他情急之下,直拍桌子,失口大呼:“如此则天下之恶皆归焉”,陈闻言“应声起立”,像是不自觉地重复,“天下之恶皆归焉”。
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莫纪彭念及当年一幕,仍心存叹惋,“若非相煎过甚,孙陈破裂未当不可避免!”
孙陈分歧
陈炯明手握的六十营粤军,在两年前两粤尚未平定之际,曾被孙中山期为“民元之克强(黄兴),民二之英士(陈其美)”。
时在袁世凯崩卒后,各派北洋势力在中原地区互相征伐,致使北京政府几度迭嬗;而天高皇帝远又富庶的广东,则为周边的军阀桂系、滇系乃至福建的李厚基所环伺。辛亥光复广东的陈炯明部,长期只得偏居潮汕一隅。事实诚如蒋介石所言,“总理在广东的唯一力量,就是陈炯明的部队”。
1920年末,陈炯明的粤军控制了广东全境,孙中山得以率一班民国初年的旧国会议员南下,并补选了110多名议员,在广州重开国会,对抗北京之“非法政府”,以期“再造民国”。陈炯明出任陆军、内务部长兼广东省长,在南方政府中成“陈主内、孙主外”之势。
从辛亥首义之后,又经过了近十年的斗争,终到了重开国会之日,本当是皆大欢喜之际,陈炯明却突然请辞,“炯明此次返粤,纯本粤人自治之意,目的已达,当即解甲归田”。
就在孙中山欲以缺额选举再当民国大总统之前半月,张灯结彩的总督府前,涌出一帮人肇事生乱,还拆毁了扎花的竹牌坊。坊间传言,这是陈炯明的人在背后搞鬼。
这一出戏是争权还是事出他故?当日的香港报纸有此推测,陈孙两人政见不合素来已久。“前者主张广东门罗主义,商界、教育界与其他各界与政治无十分关系者属之”;后者“主张重建军政府,开非常国会,选举非常总统,凡他省之策士、政客及粤籍游民附和之”。
早在七年前,两人因讨袁事败而被逐出广东,陈流亡南洋,孙东渡日本。那段流亡生涯中世事迭变,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俄国革命的影响波及东亚。孙中山痛思的结果,认为革命的败因乃是未统一党人意见,遂在日本改组“中华革命党”,重拾哥老会拜龙头、压指膜的一套。
陈炯明自逐南洋,在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与俄国共产主义之间兜了圈,最终仍回到民初基于地方自治的共和理想。屡败屡战的孙中山再树讨袁之帜时,陈联合“党人三督”之李烈钧、柏文蔚在《字林西报》、《时事报》上连发四函:“今无尺土一兵,岂敢妄言激进”?“至言假借外力,大为荒谬”,矛头直指“孙中山一辈,沉迷于革命,未足与言救国也”。
及至1921年5月,孙中山自任“非常大总统”,当日乍现曙光的南北议和局势再度紧张。此时“粤中报纸三十余家,主和者十居其八,人民赞成议和者既居多数”,孙中山迫于压力,承诺只要徐世昌下台,他亦将同时下野。
1922年6月2日,北洋总统徐世昌宣布辞职,联省自治的舆情看好。6月3日,蔡元培、胡适等两百多位各界名流,联名致电孙中山及非常国会,呼吁孙履践诺言。孙嘴上重申,“余之所亟亟从事联制者,即以自治之基而造成巩固不拔之统一政府”,但迟迟未见动作。
此举让陈炯明甚为不快。在此之前,陈与孙的不和已面临摊牌:孙大总统的位子还没有坐牢,兴师北伐的筹划又接踵而至。先是欲拟以广州市政厅名义向外国商人借款一千万筹作军费,遭陈否决。后又于1921年9月成立中央筹饷局,但发行的债券“销路不佳”,认购数量不及总额的五十分之一。
摊开陈炯明治下的广东账本,因连年应付军事开销,财政上的支拙窘迫已极。1921年底,他呈广东省议会的当年岁出记载,“全省总收入13882350元,支出却需32502185元,收支相抵,不敷23522000元”。在孙的一再要求面前,陈态度强硬,“不得以广州物产及收入抵押外债”,“广东不担任客军饷项”。
这好比生生用双手卡住了孙中山的北伐及其所倚仗的客军的脖子。刚刚建立的政权,也面临着在内政外交上全面溃败之虞。广东当地发行的一千五百万纸币,“在流通中的实际价值只及票面的30%”。信用透支也让孙求诸外援的计划四处碰壁。
孙以对军事支持不力苛责陈,陈以军事废建设反诘孙,南方政府的一二号人物长期的扯皮,在众望孙中山该当下野的时刻,达至爆发的顶点。
兵变之后
“六一六”的炮声把孙中山轰出了都督府,惊魂未定中逃上座舰的大总统,还差点因为一颗水雷死于非命。幸好涨潮时水位升高,把水雷带离了“永丰舰”的泊位,在离舷几百公尺外爆炸,仅翻起了数米高的浪花。
孙中山与陈炯明的恩怨,本不必在如此狼狈的情境中收场。一年前北伐军驻扎粤北的韶关,从西伯利亚带着共产主义的信仰来到军中的苏维埃俄国特使马林,在短暂的停留里就感受到了南方政府领导人之间的政见分歧。
马林后来在回忆录中写到,“不管孙中山本人是否愿意,他(陈炯明)在广州维持住政权,对抗华中的军阀和现阶段的斗争,都是符合南方自治主义的利益的……对于孙中山来说,广东只是夺取全国政权的跳板”。
陈炯明第三度接受孙中山返粤时,两人之间也曾口头约定:“如北伐事成,(孙)自当离粤;北伐事败,复无颜面见粤人。”以广东为孙中山的假道之地,图谋武力统一中国,当初与陈约定放手一搏的条件是:不取广东钱粮,不出一兵一卒。
谁料想一诺未应,最后竟以哗变收场。在离粤赴沪的途中,已到了暮年的孙中山困守船上,收获的是在茫茫海上漂泊的茫然。
在孙中山脚不能点地的56天里,先后有15名各派代表登舰17次,来调解陈、孙关系,孙一一推托。唯独请朋友转递俄国人字条一张,“在这些日子里,我对中国革命的命运想了很多,我对从前所信仰的一切几乎都失望了。我现在深信:中国革命的唯一实际的朋友是苏俄。”
陈炯明治下的广东,曾沾马克思主义等各种时髦学说的风气之先。早在闽南时期,他所辖的漳州就被称为“岭南的莫斯科”,但他的政治理念却在实际经营中逐渐右转。马林记述,“陈一点也不希望实行党的独裁”,他深信“一个具有相当广泛的地方自治权的民主政府能够建立起来”。
与之相反,以一支党指挥下的军队武力统一中国,成了晚年左转的孙中山越来越强的执念。“六一六”兵变后,充当美国威尔逊总统的信使的J.P.摩根公司代表T.W.托蒙特,在上海寓所拜访孙,问及是否有一条途径能带来中国的南北和平?“孙干脆地回答,南北方的和平?为什么?只要给我二千五百万,就可以装备一倍的军队,然后我们就可以得到和平”。
兵变后不出十个月,孙中山在北方曹锟贿选的背景下,再度誓师北伐。这一次的进军路线,毫不含糊地率先指向了陈炯明,声讨“叛逆”。战争进行到次年,“讨逆”军队在蒋介石的统领下,几乎把陈炯明的残余势力消灭殆尽。
而一年前,苏俄代表对孙中山允诺的军火援助,恰好从海参崴运抵黄埔,同船押运的还有九名苏联红军军官。中国革命的道路就此改变。
(参考资料:《陈炯明集》;段云章、倪俊明《陈炯明》《孙文与陈炯明史事编年》、韦慕庭《孙中山》、吴相湘《民国人物传》、胡春惠《民初的地方主义与联省自治》等)
附录:民国路线斗争
总统制VS内阁制
武昌起义后,同盟会内部曾就未来政府形式是采用总统制还是内阁制产生了分歧。孙中山、黄兴均主总统制,宋教仁则主内阁制。后经过讨论,总统制获多数通过,所以在南京临时政府时期,实行的是总统制。
但是,随着南北议和的进行和袁世凯赞成共和继任总统的事实日趋明显,南京方面逐渐觉得有实行内阁制的必要。1912年3月10日,袁世凯在北京宣誓就任大总统。次日,孙中山在南京颁布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规定实行责任内阁制。
虽然《临时约法》规定政府取责任内阁制,但当时的人们普遍希望革命之后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出现,因而内心较多地同情总统制,所以当袁世凯蔑视责任内阁制时,舆论普遍倾向于支持袁世凯。1914年,袁世凯干脆在他颁布的新“约法”中,正式废除了责任内阁制,改用总统制。
两党制VS多党制
民国成立后,出现政党林立的现象,“目有视视党、耳有闻闻党、手有指指党”。但无论是革命党人还是旧立宪派,都极力鼓吹在中国实行两党政治。而要实行两党政治,必须以国中出现两大政党对峙为前提。有鉴于此,有识之士呼吁各小党就其政见合并,组成两大政党。章士钊提出“毁党造党”论,即是说解散所有的政党,然后根据政见不同重新组成两党,实现英美式的两党制。
于是,政党之间分化与组合一时热闹非凡,并逐渐形成了激进和缓进的两大政党。民初以激进姿态出现的是国民党。它是由改组后的同盟会与其他几个政党联合组织而成的。民初以保守姿态出现的是进步党,它是由共和党、民主党和统一党联合而成。
单一制VS联邦制
武昌起义成功后,革命党人曾经设想未来的中国应该模仿美国实行联邦制。但临时政府成立后,联邦制的主张迅速被中央集权的主张所取代。1912年3月11日公布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否定了联邦制,采用了单一制。
但1920年国民党人张继提出“联省自治”主张,得到章太炎、蔡元培、梁启超、胡适等许多知识分子和社会名流的推崇,陈炯明是联省自治运动最积极的倡导者之一。“联省自治”主张也引起不少争议,赞同者认为联省自治既便于弘扬民主法治,消解军阀势力,又可以解决南北之争,完成国家统一。而反对者则认为联省自治是“明目张胆提倡武人割据,替武人割据的现状加上一层宪法保障”。
(整理 卢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