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天真烂漫是吾师 /弘征书法品读
弘征,本名杨衡钟,1937年生,湖南新化人。曾任湖南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岳麓印社艺术顾问。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自少性耽文史诗词、金石书法。于艺广综博采,不主一格,追求意境,与古为新。出版有《诗品译析》《唐诗三百首今译新析》《艺术与诗》《书缘》《青春的咏叹》《杯边秋色》《弘征词翰》《望岳楼印集》《现代作家艺术家印集》等二十余种。
《弘征印象——真正的文人》
文: 刘克定
我和弘征都曾经在株洲的工厂里谋生,可称是老朋友了。他“落实政策”比我早,1979年调到长沙一家出版社当编辑,我每到长沙岳麓山去玩,总要到他工作的出版社去看看,有时提一壶黄酒,如“花雕”、“女儿红”什么的,那时生活困难,黄酒便宜,我知道一壶黄酒算不上什么大礼,但弘征总是很高兴地收下,还说:“哎呀,不要带东西嘛!”后来我也“落实”了,调市劳动局工作。1993年9月南下深圳,在一家报社供职,好多年过去了,一直保持着一种“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的君子之交。
说起对弘征的印象,首先便想到他是一位编辑出版家。
不仅因为他曾经当过湖南文艺出版社的社长,在出版界早有盛名,而是从记忆的书橱里能够搜索到他的许多“第一”。诸如: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所独创编选的每年一本的《青春诗历》和《友谊与爱情诗历》,十馀年一直畅销不衰,在大学生中尤其风靡。1984年精心编辑的《于右任诗词集》,由当时的总书记胡耀邦题写书名,中外媒体纷纷报道“这是中国大陆第一次出版去台国民党要人的著作”“尊重历史,编选得宜,比台湾的本子要完备得多”。1986年,他第一个将三毛的散文介绍给大陆读者,三毛辞世后,根据她生前的意愿,三毛的家属又授权湖南文艺出版社独家出版《三毛散文全编》。同年,又是他第一个在大陆出版了柏杨《丑陋的中国人》;接着,又出版了龙应台在大陆唯一亲自授权的《野火集》和《孩子你慢慢来》。1985年后的几年间,他主持并责编了由著名杂文家严秀和牧惠主编的《当代杂文选粹》丛书计40种,被读书界称为“这是中国文坛和出版史上的一次盛举”……
当然,弘征不仅是一位编辑出版家,正如老出版家、前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主席王子野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的:“他不但编辑工作做得很出色,而且在文学艺术的许多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其中之一是作家,现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弘征的金石篆刻早已名闻遐迩,特别在作家和书画家中更是享有盛誉,不少著名作家和艺术家都请他治印。1985年香港曾精印出版了他的《望岳楼印集》,1996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又出版了他的《现代作家艺术家印集》。钱君匋在序中说:“弘征之作,时时打破前人之囿,所作旧而新,旧者,传统也;新者,弘征之独造也。”又说:“弘征工诗,所作有唐人风,于篆刻也,亦求意境之美,古人云印当有书卷气,弘征之作,允无愧色。”台湾作家三毛在信中说:“尤其您的印谱,更是弥足珍贵,常常拿出来翻阅。您的篆刻画意甚浓,非常能够会意您的创作心程。”
所喜虎年开春,就接到弘征先生的新著《弘征词翰》, 大十二开本,宣纸线装,一函二册,岳麓书社2009年岁末出版。一册为《弘征吟草》,按时间顺序收录了先生自1954年以来创作的旧体诗139篇、词32首、散曲2首,由林散之先生题签和沈从文先生题扉页,程千帆先生题赠给“弘征诗人兄”的是谭延闿的两句诗:“天远已无山可隔,潮来真见海横流。”集中还收录了一部分与夏承焘、周达、黎泽泰、吴丈蜀、姚雪垠、汪曾祺、邵燕祥诸公的唱和和题咏。
“所作有唐人风”是凡读过弘征旧体诗词朋友们的共识。他自己在《论诗绝句》中也说:“江西拗涩畏言诗,击节唐讴喜欲痴。意境辟开堆砌垒,天然形象是吾师。”且随手从集中撷取一二以为例证。如《陪汪曾祺谌容游桃花源二首》之一:“莫道诗人语失工,秦人遗迹早成空。夹岸桃林流韵在,雪中犹见数枝红。”清新隽永,造语天工,意境优美。又如1972年写的《悼陈毅元帅》:“身后哀荣极一时,生平豪气亦如诗,留得一生肝胆照,千秋同唱赣南词。”感怀寓事,馀味无穷。不是极饶唐诗风韵么?从他所写的《一生低首向唐诗》一文中得知,他历来极喜唐诗,《唐诗三百首》是他入家塾的第一本启蒙读物,1991年漓江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唐诗三百首今译新析》,出版后佳评如潮,王子野、公刘、杨光治等十几位学者和诗人皆撰文赞赏,二十年来,已累计印行数十万册。他还自选了一本《新编唐诗三百首今译赏析》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担任了《中华诗歌精粹》唐诗部分的选注者,从《全唐诗》中选出一千多首诗。唐代司空图的《诗品》是一本重要的诗论,他经过多年精心研究,于1984年出版了《司空图<诗品>今译·简析·附例》一书,1993年又出版了修订本。王子野在《弘征和他的唐诗今译》(1991年第8期《读书》)中这样评价:“历来解说和分析《诗品》的著作也很多,但读了总不解渴,主要缺点是不能把问题讲得一清二楚。唯有弘征的这部书词意俊逸清新,别具一格,使人读了爱不释手。它最主要的特点是再现了司空图的以诗论诗,以诗论理,用形象说话,除了解析和附例有它的独特之处外,译文的清新优美更令人喜爱。著名作家秦牧在一篇文章中说:‘那相当优美的译笔使我惊奇。老实说,我所认识的新诗人中有这样文笔的并不很多。’”
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每读弘征的诗,便甚觉有一股浓郁的唐人味了。
早就知道弘征擅长书法,同许多老一辈书法大家林散之、钱君匋、费新我、赖少其、吴丈蜀、黎泽泰、秦咢生等人都有厚交,他们赠给他的墨宝甚多,在书斋里经常更换张挂。但他并不像专业书家们那样每日临池,偶尔作书,皆是勃然起兴或为了应酬朋友。在湖南、贵州一些风景区常常可见到他的字,听人说都是在那里喝了酒之后即兴写的。这时候,围观的人便拿着纸排起队来,无不有求必应。《湖南日报》和《三湘都市报》都曾发表记者易禹琳写的《诗酒入墨香,醉笔惊龙蛇》记述当时的情景:“窗外春雨奏乐,室内笑语喧哗,美酒飘香,纸笔就绪。弘征先生醉眼朦胧,高叫一声拿酒来,迈开弓箭步,屏气凝神,千钧之力凝于手腕笔尖,稍顷,看笔飞墨走,似峡谷中江水咆哮轰鸣,似山川瀑布飞流直下,转而彩虹间龙飞凤舞,又泻入大江,落于深潭,复归平静。拿酒来!美酒一杯声一曲,先生一个人的舞蹈愈见豪迈奔放,纸上的字愈见舒展飘逸。拿起印章,眯眼哈气,再闭着眼按下去,地方竟恰到好处……第二天,有人对弘征先生谈及昨晚所书之字,弘征先生竟再也记不起来,他惶恐不安:一钱不值!一钱不值!”
《弘征词翰》第二册即《弘征书法》,由钱君匋先生百岁开一题签,朱乃正先生作序。刘海粟先生年方九十的题词曰“乾坤眼底纵,挥洒来神腕”。楚图南先生八十以后的题词曰“先有风骨俊,自然翰墨香”。两位年高德劭的大师当然不是能轻易对一位书坛后辈如此称许的。林散之先生的赠诗是:“长沙自昔风流地,墨客骚人不断来。万里苍茫洞庭水,香椒芳芷尽奇才。”诗是1976年写寄的,1982年4月弘征到南京去看他,他句子记不全了,弘征当时背给他听,他即用一张小纸记录下来。现在从网上看到,这幅小镜心由江苏某院送交拍卖会,被人以十四万五千元买走,也可称是一段文坛佳话。沈鹏先生有一幅长达七八米的草书力作《怀沙》,两次印成书,都要加上那幅他很满意的弘征的题跋。《弘征书法》真、草、隶、篆四体皆备,观者皆曰书卷气很浓。正如钱君匋在其篆刻集序中所说的:“弘征无意作印人,篆刻之票友而已,然其成就,当令泥古不化者汗颜也。”朱乃正在其书法集序中亦说:“弘征兄初始无意作书家,更无跻入市利之妄念,只是心所钟爱,情所系之,浸淫其中而乐此不疲。遂有春华秋实之获。”
此之所以为真正的文人。
(原载香港《大公报》2010年6月13日)
《天真烂漫是吾师》
文:曹隽平
当我还是一个艺术少年时,就知道著名诗人弘征先生。17年前,我正读大学3年级,一次护送恩师邬惕予先生回新化乡下,在诗人邹息云先生家中见到弘征先生书写的一首赠诗,才知道这位诗人原来还是位书法家,而且他也是新化人,与邬惕予先生相交甚笃,而我这人,向来有“爱屋及乌”的毛病,因为爱我的恩师,自此对弘征先生便多了一份敬意。此后,我又多次在不同场合欣赏到先生潇洒飘逸、文采飞扬的题跋。所以,当我走上《文艺生活·艺术中国》这个岗位后,便一直想为读者推介这位文人艺术家。2009年岁末恩师邬惕予先生仙逝后,我的这种想法更加强烈了。忽然有一天,李曙光先生打来电话,说:“曹,弘征老师的印章刻得很好,我建议你们介绍一下。”这倒是我以前不太知道的。渐渐地,我还知道,我年少时痴迷的三毛散文、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也都是经弘征先生之手在大陆出版的。
弘征先生1937年出生于湖南新化的一个书香世家,受父亲影响,自幼喜爱读书、吟诗、练字、篆刻,12岁那年在一本手抄的《篆刻辑览》中读到论篆刻章法的一段文字:“布置成文曰章,即配法也。因字而构篆,由篆而配体,就体而用刀……”,这段文字影响了他一生的篆刻追求。弘征治印虽未拜师,却直追秦汉,临摹过大量秦汉古玺,他的印章或豪放,或典雅,或刚健,或婀娜,朱白相间,多姿多彩。多年前我也曾学过篆刻,当时的老师曾说:“篆刻最难的是章法布局。”篆刻章法讲究在平稳匀称的基础上留红布白,而欲求疏密统一,字与字之间务求上下呼应、穿插有致、增减有度,最后达到盘曲变化、浑然天成的效果。弘征先生深谙篆法,追求意境之美,数十年的潜心研究,到了“恢恢乎游刃有余”的境界。
每当我细品其精心之作,常常会被他构思的新颖、布局的巧妙而拍案叫绝。弘征先生治印,谋篇布局往往打破常规、不落窠臼,敢于造险破险,按当下流行的说法是善于“制造视觉冲击力”,无法而法无处不在,如作家“张天翼”的印章,在章法上将“天”字极度缩小,夸张“翼”字的比例,刀法上“天翼”两字纯用圆笔,而“张”以方笔为主,刚劲有力,方寸之间方圆兼备、对比鲜明;弘征治印往往会根据对方名字所蕴含的意境来布白奏刀,他给作家“古华”治印本已留下大片空白,却又以刀击石,刻出点点斑驳,似漫天飞舞的花儿,皆因“华”者“花”也!
弘征先生的书法亦备受时人称道。新近由岳麓书社出版的《弘征词翰》,宣纸线装,一函两册,一册诗词,一册书法。他的书法多以行草、隶书面世,窃以为其隶书成就最高,他的隶书融汉简、草书于一炉,散发着一股天真烂漫的气息,与他不拘常法的篆刻精神一脉相承,可称“草隶”。弘征生活在大量出土秦汉简牍、帛书的楚地,简牍乃汉隶前身,字形纵长,源于民间信手书写而充盈着一种高度自由的精神,法度虽不及汉隶完备,但用笔古朴、率真、洒脱,下部笔画长拖且扭曲张扬,呈现一种天真稚拙、雅致秀逸的风貌,开”率意”书风之先河,正和弘征浪漫主义的诗人气质相应。
弘征曾作《长沙好》19首,其中《调寄忆江南.长沙好》之一,书曰:“长沙好,碧水绕芳洲。万曲回旋花径里,绿杨深处隐红楼,此地最堪留。”,此作以草隶书之,信手拈来挥洒自如、恣肆纵横。行笔疾迟交替、线条粗细参差,用墨燥润兼济、将浓遂干,结体或收或放、大小错落,字距长短相间,灵动活泼的用笔节奏,诡谲多姿的结字,构成通篇的跳动乐章,飘逸洒脱,一派天成,无不浸润着弘征天真浪漫、轻松欢娱的审美情怀。到末尾落款“调寄忆江南·长沙好之一”,秃锋渴笔以温润秀雅的行书出之,使整篇作品开张收合有度,形神兼备,给人以赏心悦目的享受。堪称书法与诗词的完美统一。
“我手写我心”是无数文人墨客向往的精神追求,弘征先生集诗词、书法、篆刻于一体,得心应手,交相辉映,对于弘征的书法、篆刻成就,文艺界早有定评,已故艺术大师钱君匋生前评价弘征的篆刻:“时时打破前人之囿,所作旧而新。旧者,传统也;新者,弘征之独造也”。
原载《文艺生活.艺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