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之死 | 珍妮之死 | 珍妮之死

标题/珍妮之死

作者/海也(实名张祚雄,海南籍,旅京媒体人)

珍妮之死 | 珍妮之死 | 珍妮之死
            珍妮之死
               (一)

  珍妮死了,死在了“立春”已经来了的、一个凄风苦雨日子里;死在了神州上下正在为拯救一个苏北平原村庄里、被铁链锁着、并逼着生了8个孩子的女人的声浪中。 
  珍妮,是我老家宗族里的一位婶娘,她的一生虽不像那位苏北女被有型的铁链锁着,但拴在她精神上的铁链一直到死都没有被打开。
  我的老家在海南岛东南沿海小平原一个名叫东西澳的地方,一条诗意盎然的太阳河从西向东流入大海,是本镇与外埠的俗成界河;一座名符其实的大长岭从南向北绵延数十里,基本上是本域汉区与少数民族聚居地的天然分界岭;终年碧水微澜的海岸泻湖老爷海、象一条蜿蜒盘旋的蛟龙,从人囗密集的镇府所在地向连天的南海匍匐爬行,连接了南海,划割出了一座世人皆知的神州半岛。澳内有良田万亩,坡地万倾,湿地生态原始,一年四季亦渔亦粮,自古以来就是一块富庶福地。
   年轻时,珍妮是我老家那一带出了名的美人坯子,一出生,她父亲给她起了一个很摩登、很“资本主义”的名字。但“西化”的名字不但没有给她带来资本、美金,反而加重了她的“罪名”。从小到大,她就因为出身、名字、处境而挨饿,饱受歧视、折磨。
   珍妮的父亲是国军的一名低级军官,新政权执政前夕抛下不到三岁的她和她正青春年华的妈妈随船逃湾湾去了。
  据当地人描绘,珍妮父亲人高马大,喝过几年墨水,人精神,有胆量,能说会道。抗战胜利后,一直负责国民政府武汉至香港九龙的物资押运,收入颇丰。民国35年,踌躇满志的他衣锦还乡,娶了当地名花,一个财产不菲的地主家的千金,婚礼与蜜月在当时都让不少年轻人与有产家庭羡慕与效仿。
  民国36年冬,珍妮出生了。千金的到来,让前途看好的国军押运官更加勤奋工作,力争晋级早日把娇妻爱女接来随军。
  可惜好景不长,也应了那句佛言“世事无常”。他们一家团聚的愿景在隆隆的“内战”炮声中化为灰烬。不久,珍妮成了狗崽子,年轻貌美的妈妈成了“臭不要脸的反动军官的老婆”。加上珍妮外公地主成份的株连,逢“运动”珍妮妈妈必被揪出拉上批斗。那个年头,挨骂、受侮辱成了他们的日常。
   为寻求庇护,也受不了常年的骚扰,珍妮母亲狠下心来嫁给了一个出身三代雇农的大队治保主任。但治保主任心胸狭隘、酗酒暴戾,死也不肯接受“狗军官的野种”。他多次当着珍妮和众人恶狠狠地说,一提珍妮二字,他就会想到万恶的美帝和“蒋家王朝”,就恨得牙齿痒痒。
   长在富庶之乡的珍妮并没有得到上天的恩惠。无奈,珍妮从小只能跟着地主、“反革命”家庭的祖父母、叔、姑一起生活。在那个时代,家庭成员受管制,运动接连不断,珍妮的祖父母经常被拉出去或被强制性摊派参加各种义务劳动,加上多次被搜家和“破四旧”,家中一贫如洗。在本该读书的年纪,珍妮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迫缀学回家。放牛、帮祖母做家务,加上常年饥饿营养不良,珍妮一直都不怎么长身体,十七、八岁了还是一个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
   不知从哪年哪月起,东西澳民间就有一“唱哭”、也称“哭唱”的俚俗,即每逢丧事或悲苦之时,当地女人的哭泣不只是简单的呜呜哇哇,而是在哭啼过程中渗进自己的语言,且要求这些“哭语”还要对仗工整,象诗词对联一样有韵好听。所以当地的女孩子从小除了学做针线、农活外还要“学哭”。因为不会振振有词,有韵有律地啼唱是会被旁人取笑的。而这个“哭唱”的排练场就在广阔的田间地头、放牛山坡上。
    从小到大,珍妮几乎没有其他娱乐,她的“业余爱好”就是“学哭”。她凄惨的身世,自然成了她“哭唱”的近水素材。她在当地“哭唱”成名的版本是:“父喂~母呀~,你生侬来命苦啦…山有树来水有鱼,侬人不见父和母……”声音拉得很长,凄凄切切,悲痛欲绝,无不令人心生怜悯、哀伤。
    一直到几十年后,每有珍妮的“哭唱”,村里妇女都会靠前旁听,伴她掉泪。
   后来成为珍妮丈夫的、我称明德叔,当时也算一名农村优秀青年,是大队的民兵副排长、生产队副队长;但家中兄弟姐妹十个,加上父母年老体衰,一直到三十出头还找不到女人成家。
   一日,有媒人找上门,要将珍妮介绍给明德叔。我父亲当时是老家大家族名义上的“族长”,族里大事小非都会找他商量。明德叔父母,我称叔公婆找到我父亲通报此事,我父亲连声叫好,并爽快地陪同他父子仨前往相亲提亲。
  见过珍妮,叔公婆见其个子矮小,骨瘦如柴,担心娶回来干不了农活,一下子泄了气。明德叔也一言不发,不作表态。但我爸却心中有数,把他仨拉到一旁,十分有把握地说:快定下,这是一头“饿草牛”(比喻很难听),只要水草丰足,不出三个月就会长出“女人样”。
   明德叔一家向来对我父亲言听计从,当即对珍妮家人应下这门亲事。那时的珍妮和她的祖父母对明德叔和他的家庭境况也没多大奢求,用他们的话说只求人手脚齐全(不残疾),有碗饭吃就可以了。紧接着,明德叔一家紧锣密鼓送彩礼、选吉日,一个月不到就把珍妮娶进了家门。
  不出我父亲所判断,婚后不到半年,珍妮长高丰满起来,出落成了一位有形有韵的大姑娘,这无不有赖于老家丰足的“粮草”对她的滋养与新环境的助力。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珍妮的苦难并不因为嫁入那个年代底气十足的贫雇农家庭而消失、减少,而是旧痕未褪,又添新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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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之死
(二)

  婚后的日子并没有给珍妮带来多少欢乐,所谓的幸福是短暂的,公婆家人对她的客气也是吝啬的。
  老家村后小南山的那块“仙人足”巨石上,时而中午,时而黄昏,人们会经常听或看到珍妮孤孤单单的身影,她面朝东方抹泪“哭唱”:“父母生侬不管侬,侬儿孤寒无人哄……”。
  山的东边是大海,珍妮父亲从那里下船逃离,地理意识几乎为零的她认准了大海是父亲走时的路。
  可这却苦了我们一群小伙伴,因为在当时,小南山可说是我们小朋友最惬意的游乐园。
  山上不但只有小朋友最爱关顾的“仙人足”,还有乡人世代口口相传的“流血石”、“笔架石”、“佛祖座”、“鼓石”和“神仙脚印”、“仙人拉尿“留下的痕迹……一年四季,山上的山竹果、山竹娘及一系列叫不出名的野果与全年次第盛开的多种野花交相辉映,馋了口胃,美了家园。
  夏日里,小伙伴们在山上游戏累了,可以跳进清澈见底的“黄猄井”里洗个痛快澡。
“黄猄井”其实是一泓天然的山沟涧池,只因在某天有人看见一头高大的黄猄在那饮水而得名。
 山上不仅只有属于国家保护的重点动物黄猄,还有受保护的豪猪、山猪、鹧鸪鸟、毛鸡等等。
  黄猄井的水源大部分来自终年泉水叮咚的滴水洞,滴水洞周围长满了野芭蕉、野菠萝……这些野生水果个头大,甜味足,每每馈赠,按需采摘。
 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在小朋友们的认知领域里,小南山可是真有神仙的。山顶上有清代万州知县建立的祭天求雨亭,真人般的“佛石公”分两边庄重伫立;清一色的石料制作:香案、坐墩、茶几、亭柱子,历经N朝多代,在日月星辰的见证下,风雨兼程,给后来的史学家和形形色色的怀旧者构筑了一条通达的时光隧道。
  小朋友们都确信,“佛石公”就是神仙,它会显灵、今生今世会庇护他们,哪怕是做错了事。家乡的小南山,几乎承载了他们的“万科”:游戏、撒野、采花、摘果、砍柴、割草、排泄……心理上,小南山已经成了他们神圣的领地。
  珍妮因孤独、郁闷、伤心、痛苦、发泄而上山哭啼、呆坐,而小朋友们却是因喜欢结伴、开心而过来疯耍。
 大人的心思幼不懂。珍妮怎能不哭呢!
  她想念没有音讯的父亲,牵挂已改嫁然则屡受家暴的母亲;比她大整整一旬的明德叔不懂温情也常常令她心寒愠怨;周围一帮不怀好意、死皮赖脸男人的秽言污语不但没有得到丈夫的保护、理解,反遭责怪、叱骂;延袭了千百年的繁文缛节时时处处约束着从小就独来独往、缺少关爱的珍妮……
  明德叔家虽然常常是寅吃卯粮,但他的母亲在媳妇面前始终是“母仪天下”的威严,颐指气使,不施关爱。而我的那位族里叔公明德叔父亲,是一位远见闻名的“酒公”。不叫“酒鬼”而称“酒公”,足见老家那一带在习俗上对嗜酒者的接受与包容。
  叔公仗倚“生育有功”(“十孩爹”),在当今属“失岗、下岗”的五十岁就不再下地干活,“半退”在家协助做家务。所谓“半退”,只是对偷懒或赋闲的一种遮掩。因为在“男子大丈夫”的东西澳,厨房、家务活永远只属于母亲、女眷的份内事,一般情况下,知情、识趣的女性都会很自觉地不让男人碰家务活。
  很清晰地记得,那时已经读中学,假期回家看见妈妈忙不过来,我顺手拿过扫帚打扫院子,这时,外出公干的父亲归来见状,无不严肃地丢出一句:男孩子家的,就干这些琐事,看你能出息到哪。妈妈不自然地笑笑,我立马放下扫把走进自己的书房。一直到今天,每每回想起那场景画面,我无不倍感愧对父亲的期望值和母亲、姐姐长期对我的大包大揽。
  婚后的珍妮跟婆家的摩擦不断升级,多次到了与彪悍的婆婆互扯推搡的地步。一天晚饭中,婆媳俩又因琐事互忿,越吵越激烈,各不退让,明德叔劝止不听,顷刻怒气往上冒,顺手拿起饭碗照着珍妮砸了过去。顿时,珍妮的右手臂血流如注。慌了神的明德叔一下子醒悟过来,急忙将珍妮送往大队医疗站。不做任何手术前消毒的赤脚医生、在没有任何麻醉药的情况下任由珍妮嚎啕哭喊硬是给缝了七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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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之死
(三)

  贫穷与落后通常是孪生兄弟,而落后往往又成了旧观念的温床。
  艺人刘晓庆曾经很委屈地说过:做女人难,做名女人难上加难。刘名人的“难”,如果放在珍妮这类群体来说,那叫“坐着说话不腰疼”。生活在观念落后、特定时代、一穷二白环境内女人的苦难,是刘艺人辈无法想象的,因为优越的生活已经限制了他们对底层穷人窘境的想象。
  婚后几年,因夫妻间缺少默契,珍妮的肚子很长时间都没有鼓起来而受到不少村里人的冷嘲热讽;后来虽然连续生了姐妹花,又被当地重男轻女观念影响很深的婆家人、包括明德叔冷眼、轻慢。
  珍妮给打了,照理说,人们应该同情、声援弱者,忿怼、遣斥专横、老而不慈的婆婆,粗鲁、缺爱的蛮夫才是常理。但珍妮的遭遇在当时当地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怜悯与安慰。
  习惯了世俗的乡人多持冷眼旁观态度,更有甚者,还有不少人认为珍妮“活该”、“罪有应得”;明德叔一家也没有表示出半点愧疚与歉意。带着受伤的右臂,珍妮一如既往地“出工”挣工分,做家务。
 老家广袤的田野里,不时又传来珍妮断断续续的“哭唱”:“大太洋活多又多,侬的苦难一波波……”。
  自古至今,万州地区的语音语调就有别于琼岛其他地区,形成当地独特的语言风格。比如按习惯顺序应该是“太大”,他们说成了“大太”;“台风”,他们说成“风台”;而“客人”,他们却说“人客”。所以,只因田洋(野)太大,他们就把它叫成了“大太洋”……
 “大太洋”是老家那片田野的名号,是万宁地区的第二大水稻地瓜等主产庄稼种植地。“一是大奶二大太”,说的就是万宁境内的两大田野(洋),第一是大奶洋,第二是大太洋。
   “大太洋”,远古时代是一片硕大的沿海湿地,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多,驻地先民将其开垦利用种上水稻、番薯等农作物。
  它北起太阳河南岸,紧挨着东部海岸线,飘飘洒洒向南向南与老爷海北岸连接,南北长度近十公里,东西宽度有三公里上下,狭长,有范。“洋”中较均匀地分布着三个大小不一的、老家人称为“潭”的洋中湖;湖的四周水草丰美,湖水一年到头永不干涸,丰水期的夏秋之间,微波潋滟,远远看去象三面镶嵌在庄稼地里的镜子,闪亮耀眼;湖面水鸟飞翔,有鹭鸟、小鱼鹰、水鸭,偶尔还可见到灰色鹤鸟类;湖里鱼游虾欢,最常见的有鲤鱼、鲫鱼、花鱼、草鱼、鲶鱼、……稻香时节,最受欢迎的是“日本鱼”;虽然“日本鱼”长得棱角锋利,但它肥美油腻,肉香爽囗,每年秋收时节,大太洋水满、草丰、鱼肥,这时的“日本鱼”几乎成了老家人的最爱。
  湖泊的名字也相当有“产权”归属性:“乌泥潭”、“新群潭”、“大太潭”。
  大太洋是东西澳地区的主要粮仓,是东西澳人祖祖辈辈的衣食父母,他们深深地热爱着这片土地。
   一年四季,“大太洋”似一幅巨大的多彩画景,动态地展示着它迷人的身姿。春天里,因农事需要,要放、堵水泡地,十里大洋水光滟滟,一片银光闪闪;夏天秧苗正绿,满眼青翠欲滴;秋天漫卷金黄,绚烂映虹;冬季期,“大洋”又因农科种植程序步骤,裸露着被犁铧翻转过来的黑溜溜的身躯、接受暖阳的抚慰,整个大洋又成了黛金的矿场。世世代代,故乡人就在这巨幅图像上频繁地变幻着不同的劳作画面:耕田、播种、插秧、除草、施肥、收割、放牧、捕鸟、抓鱼、划舟……
  珍妮偶尔在田野间的“哭唱”,无形中又给“大太洋”浓添了一曲哀婉的乡怨乡愁;也招来了时任大队支书的不满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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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珍妮又惨了!
     “仇视文☆革☆的大好形势”、“念念不忘反革命父亲”、“看不起贫下中农丈夫家庭”、“败坏家风、村风”……
     上纲上线,一连串的帽子给脆弱的珍妮扣了过来。接后的一段时间里,支书多次交代生产队让珍妮检讨、反省,大小会上“斗私批修”、坦白交代动机和接受大会批斗。
在那个特别讲政治的特殊时期,一旦被“批斗”,那就等于在政治上给你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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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批斗后的珍妮越加孤独、郁闷,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家务、管教小孩,不久珍妮患上了抑郁症,严重时,曾经有过几次自杀行为实施。好在抢救及时而保住了性命。后来明德叔还是良心发现,对珍妮百般照顾,多方寻医问药,珍妮的身体才逐渐好转康复。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两岸关系开始解冻,随着逃台人员的回归探亲,珍妮马不停蹄地到处打听她父亲的消息。
       “父亲生下侬不管,去了台湾命又亡”。
珍妮又哭了,而且这回哭得更伤心。
       珍妮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父亲的知情人,但晴天霹雳,得到的是她父亲已经战亡的坏消息,具体时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某年某月某日,地点在离厦门不远的金门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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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此沉重打击,珍妮抑郁症又犯了,而且犯得很严重。虽然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农村的面貌、百姓的生活、医疗条件等等都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但珍妮失忆了,没有任何感知反应,所有的希望与美好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在她的世界里,天地间,剩下的只有白茫茫一片。而且这一次,珍妮的病就再没有好过来,一直到死去。
       哎!珍妮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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