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三年祭——生命短暂,情思悠长
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内心原来如此纤弱,竟经不住一支歌、一个场景、一小段回忆。“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在过去,没有觉得它有什么动人之处,而如今,却一听就止不住泪流满面。
我知道,并非上天对我不公,他对所有人都一样,谁都不能跟着母亲过一辈子。我44岁失掉母亲,与他人相比,应该不算不幸者。一些人很小就没有了母亲,那才是真正的不幸。但是,道理虽然明白,却常常说服不了自己。有时候把自己说服了,于是想得开,有时候却仍然说服不了,想起来悲痛欲绝。至少,母亲不该走得那么匆忙,母亲还不算老,还应该再活几年。
我也知道,母亲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我如此泪流满面,一定非常心疼。母亲病中,我回去看望,母亲特意对我说:我死了,你别哭呵。人都一样,老了当然要死,怎么哭也不顶事,只是哭坏了自己。别哭。母亲大概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心疼她的儿子,不愿她的儿子为她的去世而伤心流泪。
为了让母亲放心,我本不该伤心。为了让母亲放心,我应该想开一些。既然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固有一死,伤心又有何益!然而,我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我看到母亲就在天上看着我,一脸的痛楚,一脸的无奈。
上帝呵,为什么把人造得这样,生命是如此短暂,却又有喜怒哀乐,情思如此悠长。
记得送母亲入土归来,三哥的叮咛语重心长:别因为没有娘了,就不回家了!
一些东西他感觉到了,或者说是预料到了。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我很少回家,父亲还在,兄弟们很亲,不是不想,只是害怕面对那种撕心的残缺。家,一旦没有了母亲,说真的,还是家吗?
只要家中有母亲,对于游子来说,回家意味着温暖,意味着心灵的抚慰。坐在母亲身边,听着她说一些也许实在不值得关心的琐事,心里就会很踏实,没有什么地方悬着。如今没有了母亲,我们的家,已经出现了永远的残缺,在心上,是一个不能结痂的伤口。
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否真的有感应。开始,我以为真有。因为母亲与我就是证明。
自我22岁离开家,直到44岁母亲去世,在这之间,我一次次回家,从来没有预先跟家里说过。然而,在这二十多年中,我每一次回家,母亲似乎都知道,他总是在村头的东大桥接着我,然后我们一起回家。我问母亲为什么在这里,因为每年寒假回家,天气总是非常冷。母亲说:我知道你今天回来。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你哪一天回来,我当然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因此,我真的相信母子之间存在感应,因为许多事实都证明,儿子在远方遇难,母亲会在家中坐立不安。古代那些传奇故事中也说,某人遇险,他的师傅在山上会一阵心血来潮,于是赶紧下山搭救徒弟。师徒尚且如此,母子岂无感应?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感应,也根本不是什么知道我哪一天回来,而是到了我应该回家的大致日子,母亲几乎在天天到村头等我。
一年三百六十天,我在异乡忙碌,只有在暑假和寒假,回家一两次,开始还是暑假寒假都回去,越到后来,一年就只回去一次,再后来,甚至有时过年也不回去。我很后悔,我为什么那么忙,有什么事很重要吗?没有。可是,我常常不能按时回家。那些日子啊,对于母亲,是多么漫长!她在等待,她到村头大路上,去等待,去遥望,我为什么不及时回家!
在一次又一次的漫长等待中,母亲不知是如何焦急,也不知有多少次希望落空。然而,她不会对人说,对我不说,对别人更不说。但嫂子们能看出,母亲想我了,因为母亲又在给我扫床,又在给我晒被子。这么多年,我每次回家,与妻子、孩子一起回家,床都是扫过的,被褥都是新晒过的。葆莲说:这一切以后都没有了,说着,已经是满眼泪水。
母亲呵,你的离去,留下的是无法弥补的残缺,是无尽的哀思。
我到山里去修水库,母亲在家终日坐卧不宁。从工地到我家,距离120里,我要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母亲却天天跑到村东的大桥边坐着,久久地望着通往县城的大路。因为我将从这条大路上回来。
母亲总是挂念我,总是那样不放心我。二伯母问她,为什么单单挂念这个四儿,他都那么大了!母亲说:“他不是傻嘛!”因为我傻,不知让母亲多操多少心,也曾让母亲多受许多累,直到最后,她还是带着无尽的牵挂撒手而去。母亲去世我不在床前,二哥说:她醒过来就问你。
在兄弟行中,我真的比较傻。兄弟五个,一母所生,大家都聪明,唯独我有点呆。原因并不清楚,但大概不是先天的。很小的时候,我一切正常,但在4岁之后,却有了许多毛病:一是夜哭,二是尿床。似乎对一切都过于敏感,夜里总是睡不稳,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闻声而起,然后是大哭大叫,而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早晨醒来,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天天如此,夜夜如此,父亲常常无法忍受,试图以痛打治疗。可是,白天自己摸着屁股上的红印子,却不记得夜里曾经挨打。于是父亲知道打是没用的,于是不再打。不仅是夜哭,还要夜游。母亲喊我起床撒尿,我也会闻声而起,但起床后却往往是到处乱走,到处乱动,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只要叫醒就哭,于是母亲不忍再叫,而是小心地呵护,尽量不弄醒我。结果是撒尿也不醒,每夜都把被褥尿湿。为了不让儿子睡湿褥子,母亲缝了糠包,让我睡在糠包上。它的好处是可以翻动,即使一夜尿几次,也可以不睡在湿地方。然而,为此却多了许多劳累,如果好天气,就把它拿到太阳底下晒,如果阴天下雨,就要点起火盆烤。
后来,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偏方:在一颗猪心里装了朱砂,煮了给我吃。母亲知道吃朱砂有点风险,会吃傻了,但还是决定给我吃吃看,宁愿傻一点,也比天天夜哭和尿床好呵!吃过那个猪心之后,我果然不再夜哭,从入学开始,也不再尿床。但是,反差大概很大,效果是我反应迟钝,常常瞪着大眼听人说话,却像木头一样没有反应。在哥哥们眼里,原来的我也许是很机灵吧?现在却一下子成了“呆子”,而且有了一双“死牛眼”,再后来,又成了“傻大个儿”。这些,都曾经是我小时候的绰号,它是写实的,都是根据形象取的。
我成了母亲的心病。她总是为我担心,把我特别放在心上。几个哥哥都曾出工去修水库、挖大河,母亲似乎并不担心,到了我离家外出,她就总是放心不下。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儿子并没有傻到不能生存的程度,但母亲仍然不放心。直到我大学毕业,成了教授,儿时的朋友都不再说我傻,兄弟们也不再说我傻,甚至父亲也对我自己的生存能力表示放心,母亲却依然如故,只有母亲,仍然特别牵挂她的傻孩子。
有一句老话说:知子莫如其父。我想,也许应该补充一句:知子莫如其母。我的傻也许外人真不知道,但母亲和我知道。如今母亲走了,就只有我自己知道了。我要说,母亲的判断一点不错,我是她最傻的儿子,她的担心并非多余。有人曾经用我上学的成绩向母亲证明,说我不傻。但母亲知道,我也知道,这不能证明什么,虽然从上小学到中学,我没有考过第二名,但这并不证明我不傻,恰恰相反,也许正是傻的证明。许多人对此都不明白,但事实一目了然。到学校去看看吧——无论在哪一个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不是那些聪明孩子,而是一些死心眼或缺心眼的孩子。那些缺心眼的孩子,是需要特别呵护的。
可是,除了他的母亲,谁知道他的缺陷呢?
母亲,我想你!
李新宇(2001/12/12)
作者简介:李新宇(1955年2月- ),男,山东青州人。南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代表作品有《愧对鲁迅》《大梦谁先觉》《帝国黄昏》等,与鲁迅之子周海婴主编《鲁迅大全集》(全33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