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鲁迅同窗两年,为何对鲁迅只字不提?
来源|难得读书
作者|难得君
01
民国短暂,大师辈出。
鲁迅自然不必多说,我们几乎都是从小读他的文章长大。
今天提到的另外一位大师,大家可能很少读到他的文章,因为他主要的成就在史学、哲学、语言学、古典文学研究领域。
他在王国维先生投水自沉后两周年写的纪念碑铭“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两句话却是众人皆知。
没错,他就是陈寅恪。
他和王国维、赵元任、梁启超,被称为清华大学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被傅斯年称之为“三百年来唯一人”;他与叶企孙、潘光旦、梅贻琦一起被称为清华大学百年史中四大哲人;他又与吕思勉、陈垣、钱穆等人并称为“前辈史学四大家”;他在清华任教时被称作“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
陈寅恪1890年7月4日出身于湖南长沙,系名门之后。他的祖父陈宝箴,是少见的实干型政治家,眼界开阔,敢于变革,未出道时就被曾国藩称之为“海内奇士”,官拜湖南巡抚,是维新变法时,唯一响应中央的地方巡抚。
他的父亲陈三立,则是晚清著名诗人,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一起,号称“晚清四公子”,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称之为鲁迅之前中国近代文学成就最高者。
名门公子,家学渊源,却丝毫没有纨绔之气,埋首书斋做学问,自甘寂寞,学问功底在整个民国学术界无人出其右。
就连梁启超都说:“我梁某著作等身,不及陈寅恪寥寥数百字”,北大校长傅斯年称他“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吴宓称“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
这位名满天下的年轻大师,与我们熟知的鲁迅,却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02
1902年,陈寅恪三兄弟剪去辫子,留着短发,负笈东瀛求学,入日本弘文学院,这是日本政府为教授中国留学生日语而开办的一所补习学校。这一年,陈寅恪年仅12岁。
这一年,21岁的鲁迅以矿路学堂毕业生的身份考上官费留学生,在陆师学堂总办俞明震的带领下登上日轮大贞丸号,由南京出发去日本。而同行的就有陈寅恪兄弟。
俞明震是鲁迅的老师,又是陈寅恪兄弟的亲舅舅。他虽是晚清官员,却积极支持康梁变法,也参与过陈宝箴在湖南的新政,倾向于变法维新,主张向日本学习明治维新的先进经验,曾两次亲自带领官费留学生赴日,还尽力让家中子弟出国读书,他的侄子俞大纯和外甥陈衡恪、陈隆恪、陈寅恪,都因此成为日本留学生。
鲁迅对开明的老师俞明震和陈家兄弟的印象都很好,他在《朝花夕拾·琐记》曾提起对“俞明震”的印象:
“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鲁迅在日记也多次称俞明震为“俞师”或“恪士先生”以示尊崇。
鲁迅与陈家兄弟在日本弘文学院学习日语,同住一舍,同学两载。
当时鲁迅已经已经21岁,与陈寅恪的哥哥陈衡恪(26岁,字师曾,著名美术家、全才艺术家)交往甚密,终身是好友。
而陈寅恪当时年仅12岁,在鲁迅眼里就是一个小弟弟,尽管小弟天资过人,但毕竟年幼,很多观念、想法和鲁迅还存在着年龄的代沟。
鲁迅取得了弘文学院的毕业文凭之后,于1904年9月8日去了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医学。鲁迅后来弃医学文,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弃学,在东京寄寓,自学德语、俄语,靠翻译外国小说谋生。
当时,日本是同盟会的大本营,东京成为革命者的天堂,许多留日学生都参加了革命,后来很多成为民国的高官。
但是,陈寅恪对于政治并不感兴趣,学日语对具有语言天赋的他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他更多的精力关注着绘画、音乐、古诗。
他广交日本艺术界朋友,完全游离在革命之外。唯一能找得到他与革命有一点点关系的是,陈衡恪与李叔同(后来的弘一大师),经常在一起讨论、研习中国古诗、古画、古乐。才华横溢的李叔同此时还没有对革命心灰意冷,是同盟会的骨干。
陈寅恪与李叔同常常一起参加一些艺术活动,他全力支持李叔同编辑《音乐小杂志》,并为杂志撰稿,两人还经常在一起探讨书画和音乐。
1904年,陈寅恪趁暑假返回南京考取了官费留日,然后再次到弘文学院学习。
陈寅恪是特立独行的,他自称:“我心思不在学业上,但也并非不听课,每个月都要到注册的学校胡乱听几节课。我是官费生,朝廷每年有400元光洋配额。要看听课记录,方才可以按月从学监处领到33元钱。”
不久陈寅恪因足疾回国,就读于复旦,直到1910年才再次出国,游学于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美国哈佛大学等名校,学过22种外语、精通8国文字,尤擅梵文和巴利文,他本来就国学基础深厚,兼之游学西方15年,后遂成为中古史、宗教史专家。
数年之后,三位当年的同窗后来各自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
鲁迅成为中国文学革命的主将,李叔同皈依佛门成为一代佛学宗师,而陈寅恪在文学和史学领域独领风骚。
03
1912年,鲁迅应教育总长蔡元培邀请,出任教育部佥事,1913年,陈衡恪任教育部编审,两位老同学在北平相见,格外亲热,过从密切,鲁迅当时刚刚出版了《域外小说集》,还有《炭画》一册,书名就是陈衡恪题写。
1914年,因一战爆发,在欧洲游学的陈寅恪归国,来到北平投奔大哥,被聘为蔡锷秘书,经常与鲁迅见面。鲁迅1915年4月6日的日记里还记着:“赠陈寅恪《或外小说》第一、第二集,《炭画》各一册。”对陈氏兄弟,鲁迅颇为推重,曾对陈寅恪说:“你们兄弟均如此,读起书不要命,过目不忘又天资聪颖。”而陈寅恪答:“你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文学这一块。”
此时陈寅恪已成年,但志趣与鲁迅并不相同,他性格孤僻,常与李叔同等人一起讨论、研习古诗画和音乐,远离政治运动和革命浪潮,沉浸在中古史的学术研究中。
没过多久,陈寅恪再次出国,前往美国留学,从此中断了与鲁迅的联系。
民国的名人圈很小。1926年,36岁的陈寅恪经人介绍认识了唐筼,两年后结婚,唐筼是晚清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当时执教于北京女高师,曾是鲁迅妻子许广平的老师。后来陈寅恪夫妻南下,许广平还曾特地前去探望老师。
对与鲁迅的交往经历,陈寅恪不论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还是私下与友人的交谈中,都只字不提,对鲁迅从无任何评价,而鲁迅对陈家兄弟则颇为推重,在日记中多处记载了与大哥“陈师曾”(陈衡恪)的日常往还,也有一些与陈寅恪的来往。
陈寅恪不提及鲁迅的原因,到了他晚年才透露。
鲁迅的名气越来越大,最后以“民族魂”的大旗覆棺盖椁,继而成为“先知先觉”和“全知全觉”的圣人,他怕言及此事被国人误认为自己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成为“谬托知己”的“无聊之徒”,然后“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
因此,很少有人知道陈寅恪和鲁迅曾经是同窗好友,而且,对于留学期间的一些往事,也极少对人提起。
04
陈寅恪本人虽然出身世家,学养深厚、名满中外,但他的性格孤僻清高,命运十分坎坷,十几岁就有腿疾,后来一足跛行。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北平沦陷。
此时,陈寅恪正奔波于父亲的丧事之中,国恨、家愁交叠而来。他的右眼也因急火攻心而导致视网膜剥离,必须及时手术,不可延误。
几经思虑,陈寅恪放弃手术,决心用唯一的左眼继续工作,待“七七”守孝期满,便拖家带口,离开北平。
最后还是友人帮忙,将陈氏一家从火车的窗户口拖将上去,才有幸赶上南下的火车。
到达西南联大后,陈寅恪右眼已失明,左眼也患上眼疾,只能微弱视物,而托运的书籍也在长沙悉数毁于战火。
即便如此,陈寅恪依旧通宵达旦、备课写作。在没有任何参考书的情况下,陈寅恪在一间透风的茅草屋里,就着小板凳,对着一口大箱子,写下了著名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字字珠玑,足以藏之于深山。
1939年春,英国皇家学会授予陈寅恪研究院的职称,牛津大学亦聘请其为该校历史上第一位中国籍专职教授,并为其配好副手,虚席以待。
陈寅恪两度辞谢,但考虑到英国先进的医疗技术或许能为其眼睛提供一丝希望,陈寅恪才答应就聘。
这年暑假,陈寅恪携家人前往香港,准备渡海赶赴伦敦,却不料欧洲战火突起,航海中断,英国之行遂为泡影。
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爆发,同日,日军进攻香港,香港失守。
被困香港的陈氏一家,生活状况堪忧,“食粥不饱,卧床难起”,而香港与内地之间的交通、书信、电传、票汇等全部断绝。
陈璧君之流派人前往陈家,威逼利诱,企图说服陈寅恪到日伪区任大学教授,被陈寅恪冷冷拒绝。伪港督还拿出20万的军票让陈寅恪在香港筹办东亚文化刊物,陈寅恪再次拒绝。
日军知道陈家生活艰苦,便派宪兵队给陈家送去多袋面粉。宪兵往里搬,陈寅恪就往外拖,宁可饿死,也绝不摧眉折腰。
最后多亏了刘文典、傅斯年等一批人疾呼奔走,为陈寅恪筹集经费,又经中研院院长朱家骅打通各环节,才让陈寅恪一家逃出香港,九死一生,终于返回大陆。
1944年12月12日的清晨,陈寅恪睁开双眼,却发现什么也看不见了。
1948年冬,陈寅恪拒绝飞去台湾。1949年1月20日,陈寅恪接受了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的邀请,到了南国任教。
1953年,中国科学院决定成立历史研究所,包括上古史研究所、中古史研究所和近代史研究所,拟任郭沫若、陈寅恪、范文澜为三所的所长。
陈寅恪的学生汪篯主动请缨,带着满腔的热情以及接受了新思想的喜悦,南下劝说陈寅恪重返北京就职。
汪篯用“党员的口吻,教育开导”老师,引起陈寅恪勃然大怒,对着汪吼道:“你不是我的学生!”
陈寅恪作出了答复,提出担任所长的两个条件:
一、允许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
二、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
当时发此议论,能不被整肃?
但到了六十年代,风声渐紧,陈寅恪被学生指为反动派的祖师爷。学生们说: “鉴于他已双目失明,终日卧床不起,决定把他养起来,作为反动教员,继续批判他的反动言行。”
1969年,春节刚过,陈寅恪被勒令搬出住了十六年的家,因为“工宣队”看中了这座楼房,要用来作指挥部。
陈氏夫妇被迫搬到了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此时陈氏已病得连吃一点儿汤水类的“流食”都已困难,瘦得不成人形,有少数亲友偷偷登门看望,见他躺在病榻上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只是眼角不断流泪。
1969年他自知必死,乃预制挽联:
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断肠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1969年10月7日晨5时30分,心力衰竭的陈寅恪溘然长逝,11月21日晚,妻子唐筼也追随九泉之下的丈夫而去。
大陆学术界的一代大师,不阿谀政权的,寥寥无几,唯熊十力,梁漱溟、陈寅恪三先生而已。再读“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禁令人涕泪交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