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苏曼殊,用一生的时间自杀
整整一百年前的今天,诗人苏曼殊过世,年仅三十四岁。
苏曼殊生于日本横滨,父亲是广东富商,母亲是日本人。五岁时他才回到中国,接受私塾教育。
因此,在陈独秀眼中,苏曼殊的中文底子并不好。1903年,苏曼殊在《国民日报》当编辑,连平仄和押韵都弄不明白,常常向陈独秀请教。可是,只教过他几次,他就能写出味道十足的古体诗了。
比如这一首:“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陈独秀感叹:这孩子,真是个天才。
苏曼殊
1
和很多天才一样,苏曼殊也是私生子。
他的父亲苏杰生在广东老家有妻有妾,留驻日本操持生意,又纳日本女子河合仙为侧室。后苏杰生与河合仙的妹妹叶子私通,生下苏曼殊,满百日后,叶子即抛下小曼殊离开了。
民间说法,私生子易出天才。这个,在生理上似乎也可以解释通。私通往往激情澎湃,精子数量大,游泳竞争格外激烈,只有更饱满更强壮者才能获胜。
五岁之前,苏曼殊一直以为河合仙是自己的母亲。而且,河合仙还有一个与前夫所生的女儿,所以小曼殊又以为,自己也是母亲带来的拖油瓶,那个叫苏杰生的中国男人并不是亲生父亲。
幼年苏曼殊与河合仙合影
没有亲生母亲,与父亲又全然隔膜,这样一个孩子,内心会藏有多少孤苦?五岁时,苏曼殊的身份获家族认可,被父亲送回了广东。在老家的深宅大院里,没有一个人接受和喜欢这个混血儿。十三岁时,他有一次大病,家人不医不治,干脆把他摆在柴房里等死。
靠自身免疫力勉强活下来的苏曼殊,实际上那时就已在情感上死过一回了。
因此,后来靠表兄资助,他到日本留学,一度拒绝说他那一口流利的日语。潜意识当中,他是在用这种决绝的方式表达对遗弃他的日本母亲愤恨吗?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有一次,他重病,躺在湿暗的地下室里昏睡。有朋友来,责备他为什么不去医院,他说,没有翻译,没法去。朋友自告奋勇当翻译,好不容易把他拉到医院。可是,刚刚和医生聊了几句,苏曼殊就借口上厕所,跑回了家。
朋友循迹追来,询问他又闹什么幺蛾子,他说:你那日语太烂了,跟医生说我的病状,完全都不对。要是医生按你说的给我下药,恐怕会把我毒死!
不正常的幼年生活,给苏曼殊造成的创伤相当深。可以说,他一生都没有学会如何与人正常交往,尤其是对于建立亲密关系,他不是不想,而是不会,总是搞砸锅。
比如借住在朋友刘师培家时,有一天刘夫人在内室洗澡,苏曼殊非要进去找书,刘师培左说右说,苏曼殊好像听不懂,最后,刘师培火了,一个耳光扇上去,苏曼殊这才大哭着逃开。
与人相处,屡屡受挫,他干脆一刀切,把自己封闭起来,以“什么也不做”来应对一切。很多朋友都了解苏曼殊的习性,不管多困难,他也从不借钱。有人主动借钱给他,他也绝不言谢,并且绝不归还。
在日本时,有一次他的钱花光了,连饿三天,卧在床上已无法起身。有朋友来探望,大惊,把身上的钱都送给了他。两天后,朋友不放心,又来看他,见他又卧床不起饿了一整天。问缘由,原来,他已经把钱全都花光,买了全然无用的物件。
因苏曼殊参与孙中山的活动,表兄对他实行经济断供。中断留学,在回国的船上,苏曼殊给父亲写遗书,称自己已自杀。之后,他再也没有与家里联系过,主动让自己变成了孤儿。
青年时期苏曼殊
2
从小到大,苏曼殊缺少旁边人最起码的关照,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二十岁,苏曼殊在上海《国民日报》工作,一天在编辑部,他突然问上司章士钊:人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
章士钊了解他,以为他又要搞怪,不肯贸然作答。等到一再确认,他不是开玩笑,的确是想知道人到底怎么来的,章士钊又气又笑地说:去吧,到隔壁书店买一本生理卫生书,自己看!
不想苏曼殊却说:我知道,一男一女在一起才能生孩子,可是,我在广东时,亲眼见过一个女人,她的丈夫去南洋打工已经三年了,她照样生了孩子。可见,女人不需要男人,也可以单独生育。
对于苏曼殊的这种无知,编辑部众人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可他却自以为驳倒了大家,一脸的得意洋洋。
二十岁的苏曼殊还在困惑于“十万个为什么”当中的第一问,可以说,他一生都是个“巨婴”,从来没有长大过。或者也可以说,整整一生,他都是在病中。
当然,在那个年代,还没有人会把苏曼殊这种心理疾病当成病,因此,他的种种异常,也就一直被无视。人们往往习惯于把他的病症,视为风流洒脱,包装成轶事和趣话,却完全不在意他的内心到底有多少苦痛。
一向自认坚强因而习惯对别人冷血的鲁迅这样说苏曼殊:“我的朋友中有一个古怪的人,一有了钱就喝酒用光,没了钱就到寺里老老实实过活。”
实际上,鲁迅对实情了解并不多,苏曼殊很少老老实实在庙里过活,他喝酒吃肉不守任何规矩,哪个庙都容不下他。
1904年,《国民日报》内讧解散,苏曼殊流落到广东惠州一座小寺庙,但时间不长,他就感觉百无聊赖,于是窃走已故师兄的度牒,他的法名“博经”,实际上就是他师兄的。同时,他还顺手偷走师父的私房钱做旅费,一路漫游到了香港。
也是在这一年,父亲苏杰生病危,想见苏曼殊一面,但被他一口回绝。最后,连父亲的葬礼,他也没有参加。
苏曼殊小说《断鸿零雁记》书影
3
苏曼殊贪吃,他的日记曾记载,一天吃酥糖三十包,于是自我命名“糖僧”。
他吃东西,只吃饱从来不行,必须要吃撑,因此,一顿吞下三四大碗汤面是家常便饭。在他的日记里,还记有一次吃生姜炒鸡三大碟、虾仁面一小碗、苹果五个。至于明天会不会闹肚子,“一任天命耳”。
他贪吃的最高纪录,是与友人打赌吃包子,他一口气吃下了六十个。他自己撑得眼睛发直,把友人惊得眼睛发直。如果按一个包子半两算,那就是三斤;如果是一两一个的大包子,那么他就足足吃下了六斤。他的胃跟着他,实在是倒了血霉。
1918年5月2日,苏曼殊死于胃、肝等多器官功能衰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有情,都无挂碍。”作为同时代另一位“诗僧”,弘一法师李叔同的遗言是“悲欣交集”。二人的心曲,确有八分相近。
实际上,一直认为,对李叔同和苏曼殊人生选择的特异性,不宜过度赞美,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宜赞美。他们都是生活在病中,这种病,被当时的人无知无视也就罢了,却绝不该在今天还成为我们眼中的光环。
因此,一直关心爱护苏曼殊的陈独秀说过,苏曼殊的一生,就是一个拖沓的自杀过程。在他刚刚睁开眼看世界的时候,父母没有代表这个世界对他表达及格水平的爱;在他跌跌撞撞开始人间漂泊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怎么爱这个世界,尤其是,不知道怎么爱这个世界中的自己。
所以,他贪吃贪喝,他放纵悲苦,用残害自己身体与精神的方式来实施自尽,整个过程,痛苦而漫长。
苏曼殊墓塔旧影
杭州西湖小孤山西泠桥旁边,曾有两座墓,一座墓主是苏小小,另一座墓主就是苏曼殊,后者现已迁走,仅余墓塔。
两座苏墓比邻而居时,曾有人题诗云:
“残阳影里吊诗魂,塔表摩挲有阙文。谁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桥畔两苏坟。”
如果不考虑时间上的先来后到,相信把第三句改为“谁遣名妓伴名僧”,地下的苏曼殊才会感觉满意吧。
文:珍惜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