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名家随笔散文:牛津忆录
本文原载《人间世》第17期(1934年12月5日出版),作者颖夫。
牛津的清晨,是充满诗意的。潮湿的浓雾,好像一层薄沙底,把树木隐约地遮盖着,有时还穿过古式的窗门,在那狭窄的寝室里飘浮着。这时,那小僮也进来了,放下了一壶热水之后,他便到小厅里把火生起来——因为暖气是没有的。高大的红色公共汽车,一部一部的在校外经过,这是把工人载到汽车厂去的。石块的梯子上,也渐渐的有学生们的足迹了,他们拖着睡鞋,“滴滴答答”地跑到洗浴间去。天井内,一群小鸟在啄着润湿的青草。
晨餐的钟声响了,一天的过程就这样的温和适意和活泼地开展起来。食堂的式样,和礼拜堂差不多,桌子是打长摆的,二十五个人在一起,坐在那些简陋的长凳上,就天空海阔地谈论起来。晚上,教授们都参加在内,他们的座位,是在堂底的讲坛上。这里一切的东西,都古旧到令人起敬。仆人们急忙地把早餐送上来,一碟炸鱼,加上些番茄汁。
由早上到一点钟,时常是雾的世界。各人便都回到宿舍,坐在大炉旁,随意地用功。那些功课,普通是由各人单独修习,但那是由一两个助教,或特别教授指导着的。这些教授,每星期一次,在他们的大房间里,接见他们的学生。坐近一具煤气暖炉,便开始检阅各人的功课做到哪里,同时也指示一些书籍,叫他们去阅读。有公共的课程时,他们便去听讲。
大学内,大约包含男子学院二十所,每所学院的学生,由五十至四百人,另有三所是女子的。教授们穿着黑色的阔袍,戴着一顶无边的帽子,便到各处学院去上课;学生们听讲时,也必须穿那件宽袍,女学生则戴顶四角帽子。各人都专心的在听着。可是课程一完时,他们又在街上跳跳跑跑了。
正午时分,那些工人又回到牛津来了;街上塞满了脚踏车,内中有一大部分是妇女,她们踏车的技术也巧妙。
一点钟,那些学生在他们的房间里匆忙地吃块面包和一些干酪,或是到他们学院的食堂里,吃些冷点,便飞跑到运动场去,或做院际比赛,或是分队练习。那里真是“集运动之大观”了:足球,篮球,网球,划船,游泳……
四点钟,他们便散返各学院去,各处淋浴的水声,就像下大雨般响起来。
这些勇士未归来之前,那幽深的院宇里,就只剩下一些“鉴赏家”,他们或是因为体质的关系,或是厌恶运动,那便隐居在房间里,向那些书本去讨生活。
在一间装饰精致的小室里,光线是半明不暗的,那些学生们便联合一些知己的朋友,在那里吃点午茶,或是在餐后用点西班牙的葡萄酒,大家闲谈着,或是认识认识一些在座的大人物。
炉火熊熊地烧着,他们便在四周散布起来,或是坐在褪了色的靠手大椅子里,或是斜倚在古式的安乐椅上,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而他们谈话的开端,差不多都是拿政治来做资料。
黄昏了,各处的大钟也疲倦地、不停地鸣动起来,这时又是另外的一番景象。学生们三三两两的由各学院出来,他们或是到朋友的家里,或是到那些小餐馆去吃餐。这种餐馆,约有七八间,规模很小,不过那三个女侍却很年青。第一道送上来的,总是一些小吃和球形的面包。他们很快就吃完了。因为那里有五所电影院,又不免要赶去穿插一番呢。
那些助理教授,每星期虽只有几小时的公共课程,但他们给学生的益处很大。学院的院长,也极力地去交接他的学生,长年不停的、四个一道的请他们去吃早餐。一些新生,处在这种热情的感动下,往往是呆坐在那张旧式的椅子上,对着那位温和的院长和他的夫人呐呐然几乎说不出话来。
学年的开始,是在十月初,终结于六月末,耶稣诞辰和复活节的假期是五星期。第三个学期,是学生们热烈地期望着的。倘若天气清朗,周遭就充满着快乐的空气。校园里遍开着红的花,长着绿的叶。牛津的两条小河,悠悠的在平原中流着。景色是多么美妙动人啊!可是第三年级的学生,却要眉心皱了,他们不能不把房门关闭起来,加紧工作,去应付那最后一次的考试。不过,无论如何, 期末后的游乐,他们是不会放弃的,一连七天,他们接待各人的家属,到学校的桥上来参观竞渡。第三学期,也是那戏剧组织的活动时期。自冬天出演过一出莎士比亚之后,便排演一出希腊的名剧,所有的服装,悉依古式。剧场是露天的,临时择定某一所学院的校园,全城人士,都可自由参加。开演的时间,俱在晚餐之后,天色黑了,便用探海灯照耀起来。那些男女学生们,虽只是根据着一些书本上的原文,但演出的技巧,也很可观。
和这个快乐季候相反的,就是牛津的冬天,寒冷一直延留到复活节,倘若下点雨,还会迟到五月呢。人们对于这种长期的寒冷,也习惯了。晚上,青年们披件大衣,便穿过那些幽深的曲径,跑到一些温暖的房间里,在那阴沉的围氛中,便把留声机开唱起来。
一年级的住校和住在城中的学生,都有一条必须谨守的训条,就是:“午夜后不能外出。”学生们有时逾时归来,是要被诘责的。这种拘束的规律,可令那些初离中学的青年,不致太过放荡,而自趋向于用功,自由,和高尚的享乐。
苍茫的黑夜,街上的灯光渐渐熄尽,半夜的钟声响了,在远处便反响着匆忙的步伐。守门人也离开他的号房,一切都在睡着了,只有那些微露灯光的地方,透出些笑声和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