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石:蒋介石的日记可信吗?

蒋每日、每周、每月、每年常有反思,他的日记也就相应成为反思的工具和记录。这一段时期,蒋介石还不会想到他将来会成为国民党和中华民国的要人,他的日记会长期流传,成为历史学的研究资料,因此,没有必要在日记中矫饰作假。等到他地位日隆、权势日重之后,他自然明白其日记的重要,但是,由于他继续通过日记记录每日工作、思想、心得,安排工作日程、计划,提醒应注意事项,并继续用以治心修身,是为自用,而非用以示人,因此,一般会如实记录,而不会有意作假,自己骗自己。

       图为西安事变后,蒋介石回到南京,在日记中记下了与张学良见面的过程。

蒋介石的日记可信吗?——不看,会有很大损失;看了什么都信,也会上当

日记记录本人当日亲历亲见之事或个人所为所思,不仅比较准确,而且私密度很高,历来为史家所重视,但是,蒋介石长期被视为“坏人”、“恶人”,他的日记可靠吗?我在研究蒋介石的过程中,常常碰到这样的问题。

日记有两种。一种主要为写给别人看的,这种日记往往装腔作势,把真实的自我包裹起来。例如阎锡山的《感想日记》,满篇都是《论语》式的格言,一望而知是教人如何成圣成贤的,没有多大价值;一种主要为写给自己看的,此类日记,目的在于自用,而不在于示人传世,其记事抒情,或为备忘,或为安排工作与生活,或为道德修养,或为总结人世经验,或为自我宣泄,往往具有比较高的真实性,蒋的日记大体属于此类。

蒋虽然很早就投身革命,但是,辛亥前后生活一直比较荒唐,我曾称之为上海洋场的浮浪子弟。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蒋介石亡命日本东京,受孙中山之命,加入中华革命党,同时尽力读书,在这一年读完曾国藩全集,受到影响,1916年,他的引路人陈其美被袁世凯派人暗杀,这件事给了蒋介石以极大刺激。

“自矢立品立学,以继续英士革命事业自任。”他决心从此改邪向善,立志修身,每日静坐、反思,按儒学要求克己复礼,此后的一段日记应该比较真实。其后,蒋介石在国民党中的位置日益重要。他继续用儒学,特别是宋明道学的要求来约束自己,存天理,去人欲,日记成为他个人修身的记录与工具。他修身的愿望是真诚的,日记自然也是真实的。此后,他的日记逐渐增添新的内容,即每日生活、工作、思想的记录,治兵、治国和处理人际关系的经验总结等。

蒋每日、每周、每月、每年常有反思,他的日记也就相应成为反思的工具和记录。这一段时期,蒋介石还不会想到他将来会成为国民党和中华民国的要人,他的日记会长期流传,成为历史学的研究资料,因此,没有必要在日记中矫饰作假。等到他地位日隆、权势日重之后,他自然明白其日记的重要,但是,由于他继续通过日记记录每日工作、思想、心得,安排工作日程、计划,提醒应注意事项,并继续用以治心修身,是为自用,而非用以示人,因此,一般会如实记录,而不会有意作假,自己骗自己。例如,他抗战期间的日记一般分几个部分:1.提要。记当日主要事件或主要心得;2.预定。记一二日内应做之事;3.注意。记对国内外形势的思考;4.记事。记一日所做主要之事;5.上星期反省录;6.本星期预定工作纲目;7.本月反省录;8.本月大事表,等等。假如蒋在这些项目中造假,等于是给自己造成混乱。

说蒋记日记一般会“如实记录”,并不等于说蒋在日记中什么重要的事情都记。有些事,他是“讳莫如深”的。例如,1927年的四一二政变,显系蒋和桂系李宗仁、白崇禧精密谋划之举,但日记对此却几乎全无记载。蒋自己就说过,有些事情是不能记的。可见,蒋记日记有选择性。同时,他的日记只反映他个人的观点和立场,自然,世界常常被他扭曲。有些事和人,常常被他扭曲得完全走形,不成样子。因此,只能说蒋的日记有相当的真实性,但是,真实不等于正确,也不等于全面。

蒋的日记主要为自用,而非为示人,为公布。这一点,可以从以下三点得到证明:

一、蒋身前从未公布过自己的日记,也从未利用日记进行自我吹嘘、美化。当然,他会想到身后立传,使自己的事迹流传的需要,这一功能主要由《事略稿本》一类著作完成。蒋一般会选择自己的同乡或亲信进行编辑,这些人自然会本着“为尊者讳”的原则,删削或修改部分内容,而蒋本人也会逐本校阅,严格把关。

二、蒋喜欢骂人。在日记中,蒋骂过许多人,好友如戴季陶、黄郛,亲属如宋子文、孔祥熙,同僚如胡汉民、孙科、李宗仁、白崇禧、何应钦,下属如周至柔等,几乎没有人不被他骂,而且骂得非常狠。蒋如果考虑到要示人、要公布,就不会在日记中那样无所顾忌地骂人。

三、在日记中,蒋写了自己的许多隐私,例如早年搞“三陪”,在“天理”和“人欲”之间的艰难挣扎,甚至为解决生理需求而进行“自慰”等。此类事蒋在日记中都如实记录,显然记这些也不是为了示人,更不是为了树立自己的高大与神圣形象。

2005年我在胡佛研究所阅读蒋介石日记时,新华社记者要求我简明扼要地对蒋介石“定性”,我曾说过三句话:一、在近代中国历史上,蒋介石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二、在近代中国历史上,蒋介石是个很复杂的人物;三、有功有过,既有大功,又有大过。我至今仍坚持这样的看法。由于如此,蒋的日记对于我们认识蒋的本相,研究中国近现代的历史有很大意义。不看,会是很大的损失,但是看了,什么都相信,也会上当。

“九一八”事变,张学良坦承自己下令“不抵抗”,称“与蒋介石无关”

“九一八”之夜,张学良在未向南京国民政府请示的状况下,向东北军下达了“不抵抗”命令,在此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张学良也仍然坚持“不抵抗主义”。对此,张学良在许多场合都如实叙述经过,坦承个人责任。

1945年8月,抗战胜利,东北父老对张学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使张很感动。次年1月3日,他在日记中写道:

今天早晨躺在床上没起来,胡思乱想,想到东北的人们对于我个人的问题,这不单是感情的问题了,真叫我惭愧无地,难过的了不得。说起抗战阶段,我是毫无贡献。当年在东北时,以前是承老人的余润,后来我不过执政三年,不但对地方没有造福,因为我一意的拥护中央,依赖中央,才有了中东路问题,对俄盲目的战事。九一八的事变,判断的错误,应付的错误,致成“不抵抗”,而使东北同胞水深火热十四年,今天他们反而对我如此的热诚,这可真叫我太难过了!

张学良的这一段日记承认自己“判断的错误,应付的错误,致成不抵抗”,并没有将责任推给别人。

1990年,张学良接受唐德刚访谈时曾“郑重声明”,“那个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说不抵抗是中央的命令,不是的,绝对不是的。”他说:我现在就给你讲这个不抵抗的事情。当时,因为奉天与日本的关系很紧张,发生了中村事件等好几个事情。那时我就有了关于日本方面的情报,说日本要来挑衅,想借着挑衅来扩大双方的矛盾。明白吗?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情报。所以,那个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我下的所谓不抵抗命令,是指你不要跟他冲突,他来挑衅,你离开它,躲开它。

当唐德刚谈到“我们听了五十多年了,都是这个说法呢,都说是蒋公给你的指令呢”,至此,张学良连连表示:“不是,不是,不是的。”“这事不该政府的事,也不该蒋公的事。”

1991年5月28日,张学良在纽约接受东北同乡会会长徐松林等人访谈时说:“是我们东北军自己选择不抵抗的。我当时判断日本人不会占领全中国,我没认清他们的侵略意图,所以尽量避免刺激日本人,不给他们扩大战事的借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我下的指令,与蒋介石无关。”

其他的资料还有很多,无需再引了。

可见,从1946年1月3日的日记,到1991年的答问,张学良始终完全承担“不抵抗”的责任,从未涉及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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