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丨父亲陈寅恪早年的点滴旧事
陈流求 陈小彭 陈美延 (三联学术通讯)
我们年少时候,听父亲有时谈起他早年及家中的一些往事,这些记忆在我们头脑里已存留了好几十年,时间愈久愈让人感到它的亲切和珍贵,现谨将印象较深的部分写下,以表达对逝去长辈的思念和敬爱之情。
长沙周南女子中学校门
岳麓山脚下,长沙炎热的夏日初临。湘江东岸城北的通泰街,有座唐朝刘蜕故居“蜕园”,以后成为周南女中的校址,此时是晚清湘军名将周达武(四川、贵州、甘肃)提督宅第。江西义宁(今修水)陈宝箴(1831—1900,字右铭)租赁了周宅靠通泰街一侧的部分房屋,住着祖孙三代。长子三立(1853—1937,字伯严,自号散原)原配罗氏夫人1876年生长子衡恪后,1880年早逝。三立1882年续娶继室俞明诗夫人(1865—1923,字麟洲,浙江山阴人),这天明诗夫人正在“蜕园”宅内临产,虽然已是第二胎,产程却仍较长,婴儿久久未见落地,全家都很着急。忽然家人来报,熊鹤村老丈到访,他是当地一位知名文士,为宝箴、三立父子的年长诗友,与三立时有唱和。正当熊老丈精神抖擞健步踏入门庭时,婴儿呱呱坠地,当日是光绪十六年庚寅五月十七日(公元1890年7月3日)。由于婴儿祖父右铭公已赴湖北,祖母黄太夫人按族谱“三恪封虞侯”的排行,虎年所生男婴,取名“寅恪”;并欲借熊鹤老福寿,以“鹤寿”为字,但男婴长大后未曾使用。又,家谱中所记载寅恪的号“彦恭”,也从未用过。
1894年初冬(甲午),寅恪的长兄衡恪(1876—1923,字师曾,号槐堂、朽道人等)十九岁,娶晚清文学家范当世(字肯堂)的女儿孝嫦为妻,那时宝箴任湖北按察史,家眷随迁湖北武昌居住。在宝箴新被授予直隶布政使职务,将赴任前夕,长房长孙的大婚仍在湖北按察史署内举行,成婚喜庆当日贺客众多,小孩子们爱凑热闹,总是往人多地方躜,惟独不见五岁的寅恪,后来家人发现他一人离群独坐,可见父亲从小好静,喜欢思考。
父亲生平与兄弟妹妹的第一次合影,是1896年春,在湖南长沙巡抚府署后花园“又一村”拍摄的。曾祖父右铭公于1895年秋被清廷任命为湖南巡抚,此时全家已由武昌迁回长沙。照片上五个小孩并排站立,自左至右依次为康晦姑(四岁)、隆恪五伯(九岁)、新午姑(三岁)、方恪七叔(六岁)、父亲寅恪当时七岁,大家都好奇地注视着镜头。照片中的每个人都极珍视这张合影,以后各家均将其悬挂室内作为纪念。五十年后,五伯父隆恪还曾为这帧照片题诗。我们家也长期挂着这幅父辈童年影像。父亲说过,当年照相是件稀罕事情,因此对拍摄觉得甚为新奇,心中暗自思量:长大后恐难以辨认出照片上哪个小孩是自己,刚巧拍照时他正站在一株桃树旁边,便伸手握住一枝桃花作为标记,想将来再看时必定不致出错。可惜我家的这帧宝贵照片在“文化大革命”中连同父亲的书籍文稿被一并抄走,从此没了下落。父亲不擅长户外游戏,被兄妹们笑为“笨手笨脚”。五伯父隆恪从小天性聪明,活泼好动,加之年龄稍长,自然成为发号施令的孩子头头。一天家家里来了远房亲戚,小兄弟们兴奋不已,要想跟他们开个玩笑以示友好。大家悄悄商量,在后花园的一个大坑上,铺些杂枝乱草做成陷阱,让他们摔个跟头。隆恪派六弟寅恪充当先锋“诱敌深入”,不料寅恪动作笨拙,诱敌不成,自己反倒落进了陷阱。真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以后数几十年在家中提起此事,仍引为笑料。
父亲自幼酷爱读书,未到启蒙年龄,见兄长及亲友子弟在家塾就读,十分羡慕。兄长们上课,他就躲在门外专注静听,很快牢记教师讲授内容,并能熟练背诵。他自识字起嗜书如命,见书就读,不分昼夜。由于阅读过度不知保护视力,对眼睛的发育和损伤影响严重。父亲中年失明后,自己也曾告诉友人:“因龆龄嗜书,无书不观,夜以继日。旧日既无电灯,又无洋烛,只用小油灯,藏之于被褥之中,······缩印本之书,字既细小,且模糊不清,对目力最有损伤。”父亲童年起就不喜欢运动,更不注意体育锻炼,所以自幼胃纳欠佳,体质较弱。
甲午年(1894)夏,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我们的曾祖父右铭公正在湖北任上,虽身在武昌,心系海上,密切关注战事进展。中国战败,1895年4月在日本马关(今下关)春帆楼签订“马关条约”,内容为割让台湾、澎湖等岛屿及一系列极狠毒的不平等条款,右铭公闻讯痛哭“无以为国矣!”。中日甲午战争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大事,鉴于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曾祖父右铭公及祖父三立都无比痛心,耿耿于怀,立志维新救国。
1895年秋,右铭公在直隶任上被授予湖南巡抚官职,当时湖南大旱,赤地千里,饥民遍野,无以为食。曾祖父上任后,立即全力赈灾。清廷赈灾款项有限,只有自谋出路,首先惩治贪官,打击不法分子等。待人心稳定,灾情缓解,右铭公父子积极推行新政,如办报刊、倡新学、选派留学生出国学习新知识;采矿藏、设工厂、兴实业、农工商矿交通等各业并举。在原本守旧的湖南省,为务实维新呕心沥血,做出了骄人成绩,呈现一派朝气蓬勃新气象。他们有意将自家子侄送往国外学习,期望年青一代学成归来富国强国,拯救灾难中的国家。
公元1898年,陈家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年初1月10日(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十二月十八日)寅恪祖母黄太夫人病逝于长沙湖南巡抚官署。二是,本年6月至9月(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四月至八月)进行了历史上著名的“戊戌变法百日维新”。变法维新失败后,曾祖父右铭公及祖父三立均被慈禧主政的清廷革职,永不叙用。10月末,右铭公向新任巡抚正式交出官印。右铭公宦海一世,以为官清廉,办事干练著称,且屡出奇谋,政绩突出。11月初,全家启程由水路返回江西南昌,曾祖母黄太夫人灵柩也随运至南昌,归葬西山脚下。从此以后陈家退出政坛,希望子弟能从事文教或其他方面工作。
岂料不足两年陈家又遭不幸,师曾妻范孝嫦于1900年4月生完次子封怀后,仅月余即病逝。曾祖父右铭公回南昌一年多,在这年盛夏时突然去世。祖父三立在先府君行状中写道:“(1899年)营葬吾母西山下,乐其山川,筑室墓旁,曰崝庐,······(光绪)二十六年四月(1900年初夏),不孝方移居江宁,府君且留崝庐,诫曰:‘秋必往。’是年六月廿六日(1900年7月22日)忽以微疾卒,享年七十。······不孝不及侍疾,仅乃及袭敛。······天乎!痛哉!”曾祖父右銘公去世时,至親子孫都不在身边,祖父闻讯立刻日夜兼程,从南京赶到南昌奔丧。那时没有现代冷冻防腐设备,祖父既未能亲为右铭公侍疾、聆听临终嘱托,又逢酷暑高温见到停灵待敛的情状,其悲痛伤心之深无法用言语形容,多年后仍未能释怀。
大伯父衡恪1898年考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1901年入上海法国教会学校。壬寅春,父亲寅恪出生后的又一个虎年,未满十二周岁,即随长兄衡恪自费东渡日本求学。于阴历二月十五日(1902年3月24日)他们随同一批由政府派出的中国留学生一起,由时任江南陆师学堂督办的大舅公俞明震,率领动身赴日本。他们乘坐日轮大贞丸号自南京启程,途经上海,二月二十六日(4月4日)到达日本横滨港,随即转往东京。自费生二十七岁的大伯父衡恪带着十三岁的寅恪(此前已在国内从留日友人学过日语),一同进入刚由嘉纳治五郎开办的东京弘文学院就读,这是一所专为中国留学生补习日语及中学课程的学校。听说此次同往留学的,还有叔祖父三畏之子覃恪四伯父,但覃恪仅在日本逗留半个月左右,就返程回国了。
父亲寅恪在日本学习两年后,于1904年回南京,与五伯父隆恪一同考取了官费留日。1904年12月3日(甲辰十月二十七日)两人一起从上海登轮赴日,祖父三立亲往上海吴淞口送行。那天与寅恪兄弟联舟同行的为江南派送日本留学生一百二十人,及派送欧洲留学生四十人。早期就提倡海外游学励志图强的祖父三立,对隆恪、寅恪两儿远行依依惜别,又见众多年青学子海外求师心中感慨,有七绝二首赋记此情此景,有句云:
风虐云昏卷怒潮,东西楼舶竞联镳。忍看雁底慿拦处,隔尽波声万帕招。
游队分明杂两儿,扶桑初日照临之。送行余亦自厓返,海水浇胸吐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