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刘亞洲/还原一个真实的周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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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 年2月,突然接到电话:天津市委又征集到一批周恩来总理年轻时的文物,已送到中南海西北门,要我亲自签收。周总理逝世已一个月了,全国人民仍淹没在悲痛的海洋中。中央向各地征集周总理的文物及资料。我来到西北门。天津送来的是周总理在南开上学时办的进步刊物,还有一些照片。其中一张分外惹眼。我曾在我的朋友章××家中见过。是张剧照。一个女子正在表演。短发齐耳。十分美丽。
初见时我的心甚至微微一颤。章××说:“你肯定想不到这是谁。”我問:“谁?”他说:“我们周总理。”章××告诉我:他父亲与周恩来是同学,常同台演出。周总理经常扮女角,惟妙惟肖,令人叫绝。周恩来漂亮。一对明眸就是安到女人脸上也打百分。略施薄粉,活脱脱便是芙蓉出水。章××父亲曾拿着照片对我說:“周总理扮的女人比女人还女人呀。他的演技太高了。当年如果他选择演剧这一行,也一定会闻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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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缘得见周总理正式登台,但我有幸见过他的表演。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小品”,着实精彩。1936年“西安事变”爆发,我陪他赴西安处置。事件圆满解决,抗日统一战线结成。回延安前,周恩来心情极佳。叶劍英在八路軍办事处宴請周恩來。酒过三旬,欣赏毕戏班子的曲儿,叶剑英对周恩来说:“您上去唱一段?”
周恩来说:“不唱啦,说一段吧。我在南开上学时曾演过一个单口剧,名叫《第一次》。我扮女角。”叶剑英鼓掌。
周恩来稍酝酿一下感情,开始:“我是一個美丽柔弱的女孩。他是一个伟岸的男子。他向我走来,柔声叫我上床。我照他的吩咐做了。当我躺在床上时,战战兢兢。他看着我,轻声问:‘是第一次吗?’我点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周恩来一边说一边表演。每一句话出来都辅以动作或表情。为着处理西安事变他刚刮去漂亮的大胡子,于是他清瘦秀气的臉庞显出一种女性美。今夜畅饮,脸颊浮出桃花。
周恩来投入地:“那男人微笑着说:‘人,总有第一次的。谁都一样。不要怕。’他的手触到了我。我像被蜂蜇了一样颤抖起来。他说:‘不用紧张,很快就会完事的。’窗外的枫叶缓緩落下。这是一个温馨的冬日下午……”
我几乎屏息。周恩来的表演太出色了。一个女孩子被他演得如此惊心动魄。我热烈地凝视着他的脸。我简直被他迷住了。這是一张男人和女人都能被迷住的脸。韩素音曾说过,她第一次见周恩来就像触了电一样。她煽情地写道:“如果周恩来要我去死,我会立刻去死。”
周恩来的表演继续:“正如那男人所说的,我們在数分钟内完了事。我站起来,便要离去。他说:‘下次再来吧。’我回头,嫣然一笑,便踏步离开了这里——第一次捐血的捐血站。”
异峰突起。一霎间屋里寂寂如死。人们都被周恩来的表演征服了。他自己显然也陶醉了。眼睛微闭。高高的鼻梁上沁着几粒亮晶晶的汗珠。送周恩来回屋休息后,叶剑英对旁人道:“有位作家说:一个人本身就应该是一件艺术品,否则就得随身带一件艺术品。周恩来二者皆有!”
我一直琢磨,周总理随身带着一件什么艺术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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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七千人大会”后,毛泽东、刘少奇、周总理到北戴河休息。一著名日本画家送了一幅《马食草图》给周总理。我亲自送到周总理下榻处。画挂中堂,我们欣赏。周总理说:“这准是一匹瞎马。”
我说:“它的眼睛是睁开的。”
周总理笑着说:“正因为它睁着眼睛,所以才是瞎马,而不瞎的马吃草时是闭着眼睛的,因为它怕眼睛被草尖刺伤。”
我在心里对周总理唱起赞歌。聪明至此,是否天也嫉呢?
江青闻讯赶来,赏玩,道:“我认为画得最出色的是眼睛。炯炯有神。不仅画龙要点睛,画马亦要点睛。你看呢,总理?”
周总理说:“我也认为画得最好的是眼睛。”
江青约周总理去游泳。我来到海滨浴场,江青的脸阴了。刘少奇夫人王光美正袅袅婷婷地走向大海。我知道,只要王光美在场,江青就死也不下水。一则因为王光美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二则王光美泳姿优雅,而江青只会狗刨式。江青捧起书本在沙滩上读起来。江青文化程度不高,不少字不认识,却硬撑一张面皮,老问周总理:“这个字用北京话怎么发音?”
此女人不成器。近来她愈来愈热衷于政治了。她曾写信给刘少奇,要求分派她工作。刘少奇答复:“你把毛泽东照顾好了,就是最好的工作。”毛主席知道这事后说:“江青伶牙利嘴,说话刻薄,老是捅漏子。只要我死掉一个星期,就会有人出来杀了她。”但毛泽东对她显然是支持的。此时政治气候有些变化,她正从幕后走向前台。但我断定她终不成气象。三十年代她在上海曾经写过几篇批判国民党的文章。她饶有兴致地找出来让我们看。我实看不上。周总理说:“江青同志很年轻的时候就有鲁迅那样的硬骨头。她写出的文章是战斗的文章、值得我们学习的文章!”
下午,江青主持召开部分军队文艺工作者座谈会,请周总理讲话。那时国际形势大凶。敌人蠢动。黑云压城。周总理讲形势,娓娓道来,但渐渐有些激愤了。他说:“假定苏联军队直逼黄河北岸;美国人打到长江南岸;蒋介石反攻进了福建、江西;日本人入侵并占了青岛,直逼上海。印度也加入,侵犯西藏。我们应当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我也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激动了。追随周总理多年,我鲜见他这般激昂。他总是冷静如水。我瞥了江青一眼,发现她也瞪大了眼睛望着周总理。显然是她也觉得奇怪。周总理扫视全场,目光在江青脸上停留片刻,语气蓦地改变:
“怎么办?……我们一定要挖地道。”此刻我的感觉就像皮球泄了气。
晚上,江青的卫士王勇来找周总理。解放初期王勇曾跟过周总理,后来跟江青。王勇受尽凌辱。江青客厅里有一把椅子,不知为什么江青非要把它歪着摆。王勇总随手摆正,江青又摆歪。江青怒道:“每天我都与这把椅子奋斗。”今天因王勇又把椅子摆正,江青遂“修理”他,命令他在客厅里“稍息,立正,稍息……”直把他折腾了一个小时才罢休。王勇对周总理说:“江青同志神经不正常,我不能在她那儿干了。”
周总理严肃地说:“主席的第一位夫人杨开慧为革命牺牲了。第二位夫人贺子珍有了神经病。现在你又说,江青同志神经也不正常,这使我伤心极了。党给你的责任就是照顾好江青同志。你没有权力这么讲。这对主席太不公平了。他老人家全家有八位都为革命牺牲了。我们对主席感情不能是空的。主席现在只有江青一个人了。”
周总理的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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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总理太容易流泪了。我觉得这与他当过演员有关。眼泪对他而言已成为武器。他运用自如。1946年国共和谈时,民主同盟提一方案,中共认为不能接受又不便拒绝。周恩来在重庆曾家岩接见民盟代表,说:“这叫我如何向党中央交待呢?”说毕泪如雨下。民盟知难而退,放弃方案。
文化革命初,“独臂将军”余秋里被红卫兵揪斗。周恩来去营救,给红卫兵讲余秋里断臂故事:抗日战争时,余秋里和团长一起指挥战斗,一发炮弹打来,一人炸掉一条胳膊,后领手套两人合领一付。吃饭时两人都把碗放在地上,趴着吃。周恩来泪水夺眶而出。红卫兵也哭成一团。有个秘书曾写过一段话:“周总理一贯高举毛泽东的旗帜,紧跟毛泽东的战略部署。”周恩来说:“你太不了解党史了。我对主席犯的错误太多了。”说毕又流泪了。
遵义会议前,周恩来领导毛泽东。遵义会议后,毛泽东领导周恩来。周恩来在遵义会议上稍作抵抗就投降了。这是他性格中的弱点。他已意识到他不可能扮演中国革命一号人物的角色。在别人不如他的时候,他特别强。在别人比他强的时候,哪怕强一点,他也退却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旦定位,他便以严格的标准进入角色。我发现,周恩来连难得的游山玩水也只到留侯庙、武侯祠凭吊,从不去皇陵。
1972年国庆招待会上,刘文辉举杯对周恩来说:“总理,历史上当宰相时间最长的是郭子仪,他在位二十四年。希望总理保重,超过郭子仪!”那时周恩来已做了二十三年总理,此后又做了三年,当真超过了郭子仪。
中国自古就有一条规律:头脑越发达,良心越萎缩。政治家想要的东西永远超过人民所能负担的。如果人民能负担,政治家想要的东西则会超过人民所想象的。周恩来创造了一项奇迹:成为中国历史上任职最久的“宰相”。二十六年甘苦有谁知?二十六年黑暗有谁知?有人说周恩来年轻时讲过这样一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滩头上。”我看这是他的心境的真实写照。他还说:“我跟主席这么多年了,还不是靠一个‘忍’字。”
1966年秋,毛泽东第七次接见红卫兵。首都人如蚁,已不能在天安门广场检阅,改到西郊机场。为了说明行车路线,周总理带了一张北京市大地图来到中南海二O二,将地图摊在地板上,跪在地图前,为毛泽东指点路线。毛泽东站在一旁,一边吸烟,一边听周总理解说。
这情景恰被我看见。李志绥后来说:堂堂一国总理,怎能像奴仆一样跪在别人面前呢?林彪听说了此事后对汪东兴说:“周恩来像个老当差的,只知道唯唯诺诺。”我却看出周总理是有意这么做的。我相信毛泽东也看出来了,以毛那么睿智的大脑,什么能瞒过他?他只是不撕破罢了。你看,此刻他的表情带一丝嘲讽,既像享受这一切,又像洞烛其奸。他完全没有把周恩来放在眼角。他真正对周总理引起警觉是在林彪死亡之后,不过一切已经晚了。此是后话。
周总理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不能自拔。愈老愈精纯。1974年,毛泽东已十分虚弱。某日,一口痰堵在喉咙里,久咳不出,晕厥过去。汪东兴一面组织抢救一边速报周总理。周总理正在人民大会堂开会,一听这消息,脸刷一下白如纸。我紧挨周总理坐着。周总理撑了一下想站起来,似过于虚弱又坐下。我忽感有些异样。旁边有轻微的水声。我仔细一看,惊黄了脸。原来周总理裤管正簌簌滴水。他尿到裤子里了。我连忙扶他去厕所。红地毯上一路尿渍。这情景许多人都目击。王洪文后来说周恩来当场大小便失禁,拉在裤裆里异味刺鼻。我作证无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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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钻进周恩来的内心世界。我失败了。周恩来的心被层层包裹着不露一丝缝隙。谁也不知道他真正想些什么。中南海里的人都说毛泽东活得潇洒,周恩来活得好苦。我说毛泽东潇洒是假,周恩来很苦是真。他俩都苦。只是苦有不同罢了。不怕苦,苦半辈子;怕苦,苦一辈子。毛泽东是前者。周恩来是后者。
彭德怀曾批评周恩来:“净做笨事。是个笨人。”笨人做不了笨事,笨事都是聪明人做的。周恩来太聪明了。他因为聪明而痛苦,又因为痛苦而聪明。到后来,我亦分不清周恩来的炉火纯青的表演哪些是逢场作戏,哪些是真情投入。只有一点我能肯定。鞭策灵魂是残忍的。内心挣扎是惨烈的。这种挣扎在他生命即将结束时达到了顶峰。
1973年,林彪已死去两年,周恩来总理虽排名在王洪文之后,实际是坐稳第二把交椅。江苏省委书记江渭清参观毛泽东故乡韶山回南京后,提出将周恩来总理淮安故居加以整修,也弄成一个供人民瞻仰的去处。江苏省委正式向周总理写报告。我知道周恩来对母亲感情极深。周恩来祖上显赫。他出生时正值祖父升官,故名“恩来”,以示“恩自天来”。恩来母亲乐善好施。周恩来离家时她对他叮嘱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呀,以后你要是遇到讨饭的,尽量别给他们冷饭吃。”母亲去世前大病一场,双目失明。回家时恰收到周恩来寄的一张照片,母亲凄叫道:“给我开灯!”她什么也看不见。不久与世长辞。周恩来每念此,泪水长流。
抗日战争时其父尚在。新四军过淮安,其父专门在门口放了一张桌子,上供一面镜子,一碗清水,以象征“共产党、新四军清如水,明如镜”。周家祖坟在淮安城西十里。富贵隆重。翠柏森森。高冢内葬六口棺木,其父母都在。江苏省委的电报是我送到周总理办公室的。周总理看毕,脸色一寒,使劲拍了下桌子:“江渭清脑子不清!”他又一次拿起电报来看,手有点哆嗦。随即吩咐:“立即回报,不准胡来!故居一事,只能突出毛主席一人,不准再有同类事件!”
那夜恩来无眠。次日,他派邓颖超回淮安,令南京军区派工兵和挖土机,将六座祖坟掘开。在附近再挖一穴,挖得特深,然后将棺木两口一层重叠放下,上面用土复盖,不隆起,种庄稼。原来的祖坟用推土机铲平。几十株数人抱不过来的松柏一律斩光。周家祖坟顿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周总理还不放心,叫江渭清呈照片查验。江青听说此事时,正在天津小靳庄视察,与一个姓周的妇女谈话,江青说:“你改名叫周克周吧,用你这个‘周’克他那个‘周’!”
周恩来看照片时平静极了。这种平静使我感到恐怖。我突然想,这样的人怎么能有后代呢?
那天北京暴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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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底,周总理病得快要死了。一天,邓颖超去医院探望。二人共用晚饭。我不敢离去,就坐在屏风外面。里面很静。偶有碗碟之声,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周恩来邓颖超夫妻吃饭,从来听不到老俩口说话,气氛异常沉闷。他俩就这么枯坐了几十年。掌灯时分,我听见周恩来说:“我肚子里装着很多话没有说。”邓颖超说:“我肚子里也装着很多话没有说。”沉默。周恩来说:“我在延安摔断胳膊的事,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1939年,周恩来去抗大作报告,江青非要与周一道骑马去。路上江青扬鞭,惊了周恩来的马,周摔下来,断了胳膊。我未料到,这一真相周恩来竟对妻子保密三十余年,直到最后诀别才吐出来。我的心大大战栗起来。周恩来真是一口深井,不可测。邓颖超沉默着。
周恩来死前十天,病情急剧恶化。他形销骨立。昔日风采不再。巨大的病痛折磨着他。他的面容始终平静。他比烈士坚强。有天夜里,他辗转反侧。医生来到床边,他说:“大夫,我实在忍不住痛了,想哼哼两声,行不行?”医生哭了,说:“总理,你痛你就喊。大声喊吧。你想怎样就怎样。总理,你别……别再拘束自己了。”周恩来紧咬双唇,脸庞如刀刻般有力。他始终未发一声。
周恩来弥留之际,叶剑英来探望,把我召唤过去,严肃地吩咐:“准备好纸和笔,还有录音机,二十四小时呆在总理身边,一刻也不能离开。总理原则性很强,很多事很多委屈闷在心里不讲,特别是对中央某些人。在最后时刻有什么要发泄,你一定要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