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要表现民族自信力,不要用宣言的方式,要在事实上来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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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原名梁治华,字实秋,1903年1月6日出生于北京,浙江杭县(今杭州)人。笔名子佳、秋郎、程淑等。中国著名的现当代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曾与鲁迅等左翼作家笔战不断。一生给中国文坛留下了两千多万字的著作,其散文集创造了中国现代散文著作出版的最高纪录。

以为中华民族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以为我们无论如何赶不上欧美的程度,这便是缺乏自信力,其弊是自甘暴弃。振起民族自信力的方法,不是回忆以往的光荣,而应该是目前做出一点惊人的成绩来。我们现在不怕缺乏自信力,怕的是在事实上做不出足以启人自信的成绩。如果要表现民族自信力,我们不要用宣言的方式来表现,要在事实上来表现。

以为守旧不好,盲从不好,“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不好,“全盘西化”更不好,而要根据“此时此地的需要”另行“建设”一种所谓“中国本位文化”,这实在是一种夸大狂。文化内容是些什么固然没有定论,可是物质文明精神生活都应该包括在内,这是人人承认的。可见文化这个名词是极广泛而又极笼统的,是许多事物的一个抽象的总和。并且文化是多少年来应环境需要而一滴一点的累积起来的;不是长生不死的,是可以随着民族的衰微而渐趋于死亡的;不是一成不变的,是可以随时接收修正或改造或补充的。现在十位教授宣言要“建设”一种“中国本位文化”,可说是言大而夸了。究其实,所谓“中国本位文化”原来不过是“充实人民的生活,发展国民的生计,争取民族的生存”三句老话 ( 见“我们的总答复” ) ,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早已言之在前,何必另起炉灶撰出这样大而无当的名词来呢 ?

假如现在复古的势力太大,我们应该出来反对,因为这是“此时此地的需要”。假如现在盲从的势力太大,我们应该起来主张“审慎的选择”,因为这也是“此时此地的需要”。我们看看眼前的事实,“读经”“祀孔”“扫墓”“诵经”“国医”“国术”“节妇宴” ( 见本月三日《益世报》 ) ,无一不是“迷恋过去的残骸”,然而不见有多少人发为宣言蔚为舆论加以抨击。再看西洋文化,表面上像是大规模输入中国,其实我们国人并没有解西洋文化,更谈不到大量吸取。不加抉择地模仿才能说是“盲从”,我看我们毛病乃是袭取皮毛,并非是全都盲从。现在“洋化”只嫌不够深刻不够广泛,离“反客为主”的地步还远得很呢。“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在此时此地发生,我以为是最不合于“此时此地的需要”。

中国此时此地的需要,乃是虚心的先去了解西洋文化,然后就其各个部分分别的审慎的加以采取。“全盘西化”是一个不幸的笼统名词,因为似是认定中国文化毫无保存价值,这显然是不公平的。我们若把文化分析成若干部门,我们就可发现:(1) 有中国优于西洋者;(2) 有西洋优于中国者;(3) 有不必强分优劣而可并存者;(4) 此外更有中西俱不高明而尚有待于改进者。就第一类说,我觉得可说的太少,也许是从前很多现在变少了,我想来想去只觉得中国的菜比外国的好吃,中国的长袍布鞋比外国的舒适,中国的宫室园林比外国的雅丽,此外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优于西洋的东西。我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感觉得这样想法使心里很不舒服,好像是太自馁,于是勉强寻出两个解嘲的方法,一个是追怀以往的光荣:长城,运河,火药,印刷,罗盘,都是很可以自豪的。另一个法子是标举中国的文学艺术以及特殊工艺,认为这是我们特出的成绩。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以往的光荣仅仅是以往的光荣,无补于“此时此地的需要”:中国的文学艺术之类也不见得优于西方的,应该列入不分优劣而应并存的种类里去。事实如此,不能因为顾忌“妄自菲薄”的批评而遂遮掩自己的文化的贫乏与落后。我可以挑刺的说,中国文化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值得令我们夸耀于西方 ? 中国此时此地有什么需要是西洋文化所不能供给,或不能作为参考的 ? 如何“充实人民的生活”,如何“发展国民的生计”,如何“争取民族的生存”,没有一样不可效法西人,没有一样我们能完全抛开西方的成规而另创造出新的办法来的。我们既不能超越西洋文化的现阶段而另创出更高的文化,我们便该急起直追,先把自己提高到与西方文化平等的地步,此刻提出“中国本位”,显然不是复古 ( 说他是复古运动的烟幕弹,那是冤枉人的 ) ,起码也是固步自封的一种虚骄心理的表现。

并且文化这种东西逐渐地要变成为全人类所共有的产业,不容再有什么国家的单位存在。国家主义应用在政治方面,已经有人嫌太褊狭,孙中山先生且标明“世界大同”为最终鹄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文化上偏要划分国界 ? 以前在闭关时代,中国文化可以说是一个单位,那是因为地理的关系交通的关系不得不如此的特殊现象,中国文化之所以落后也正坐因于此。我们讲起西方文化是一个整个的体系,我们从来不曾说起什么英国本位文化意国本位文化法国本位文化,因为文化是可以超越国界的。有人说,西洋文化也不是—个整体,有资本主义文化,又有社会主义文化。其实,经济制度只是文化当中的—部分,绝不是全部,苏俄与英美的社会情形固然不全相同,然而就我们中国人的立场来看,究竟他们之间的相同点多于相异点。无论如何,这不能成为使我们不采纳西方文化的理由。我们的文化因了五四运动而与西洋文化作更进一步的接触,这是可欢迎的一种解放运动,刚刚打开了我们国人的眼界去认识西洋文化的面目,为什么才隔了十七年的工夫又亟亟的缩回头来怕失掉了“中国本位” ? 在各种的侵略当中,惟有文化侵略是可欢迎的,因为有了外国文化的激荡观摩然后才有进步,只有想关起门来做皇帝的人才怕文化侵略。

文化的优劣是不容易得到一致的论断的。譬如所谓“国医”,我们以为这明明白白的是一种文化落后的民族的产物,绝对没有资格和科学的医术抗衡,然而有极大多数的人平时可以坐火车点电灯,而遇到自己身上有病时依然要请教以阴阳五行为理论基础的“国医” ! 这现象使人丧气。可是我相信,经过长时间的淘汰,“国医”是一定要消灭的,优胜劣败的铁则在两种文化接触的时候一定早晚要显露出来的。你尽管喊中国本位,结果那本位是要销熔在世界的文化的大洪炉里 ! 中国本位文化在以前是存在的,我们至今还觉得很光荣;现在是不存在了,将来也不见得能再产生,对于这个我们似乎也不必惋惜。

中国现在是百孔千疮,大家要从各处一齐下手挽救才或者可以有望。热心爱国的人都急得要开药方,并且都急得要求速效,其实是急不得的。试想:西洋文化在三百年来突飞猛进,而我们中国人在这期间干的是什么事 ? 达尔文做动物学旅行的时候,中国人还在讲究校勘训诂之学,莱伊尔 (Lyell) 著“地质原理”的时候,中国人还在做八股试帖诗,我们承受了我们祖先的文化遗产,同时也得替他们清偿一大笔落伍的债。如何赶上去,已经是很难的大问题,若要另创造一种新文化,名之曰“中国本位”,真不知从何下手 ! 这药方也许是很冠冕堂皇,既可救国,又满足了虚荣,可惜不知这药到哪里去抓 ? 陈济棠先生提倡读经,我相信他是诚恳的,他必是竭其才智才思索出这样一条大计;宣传“中国本位文化”的人,我相信他们也是诚恳的,他们必是多年研究社会科学之后才提出这样的主张。对于前者,我们不必深论;对于后者,我们期望较大,至少我们要问:“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既是“一种积极的创造”,既是“和闭关时代的中国文化或世界列强的文化不同”,那么当然是要另创一种不中不西的新文化,请问这种理想中的新文化是有怎样的内容,其建设的程序是怎样的 ? 与闭关时代文化不同之点安在 ? 与列强文化不同之点又安在 ? 假如我们得不到具体的回答,依然在字句上面绕圈子,我们便可断定“中国本位文化建设”是一句悦耳的空话 ! 假如只说“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是一种民族自信力的表现”,我们便要指出他们所表现的不只是“自信力”,还有“夸大狂” !

五四运动至今,虽然文化没有多大进展,然而其所揭示的思想解放及思想自由,仍然是我们应该继续努力的一条正确路线。五四的势力至今还没有产生什么重大的弱点以至于需要纠正,五四运动即是新文化运动。(原载1936年6月9日天津《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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