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令人泪目,谁资助了晚年陈独秀?
读《晚年陈独秀》(人民出版社2006 年11 月出版),对陈独秀先生在四川江津最后3 年的生活,顿感兴趣。最近几年,有关陈独秀的晚年书信,已有公开。这些信函,亦成为研究陈独秀晚年生活的主要史料。
1937 年8 月,时值抗日战争爆发,陈独秀被减刑释放。1932年10 月,陈独秀在上海被捕,后被租界当局交给国民政府,经胡适、傅斯年、章士钊等知名人士奔走相助,陈独秀终免一死,最终被判刑13 年,并被囚禁于著名的南京老虎桥监狱。出狱之后的陈独秀,辗转颠簸,经武汉、重庆,最后于1938 年8 月落脚四川江津(今重庆江津)鹤山坪,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陈独秀(1879—1942 年),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和早期主要领导人之一,曾任中共第一任总书记。后因政见不同,被中共开除党籍。陈独秀原名庆同,字仲甫,安徽怀宁(今安徽安庆)人。“独秀”是其主要的笔名,首用于1914 年,据说是取之家乡独秀山之意。
一般而论,陈独秀晚年穷困潦倒、生活拮据。相关资料,俯身可拾。但是,陈独秀不改其志,依然卓尔不群、傲骨凛然。有一首诗,可以表明他的处世心态。这就是1941 年秋所作的《对月忆金陵旧游》:
匆匆二十年前事,燕子矶边忆旧游。
何处渔歌警梦醒,一江凉月载孤舟。
晚年陈独秀,没有生活来源,靠卖文为生。他是知名的语言文字研究学者,又写得一手好字。但是,抗战时期,物价飞涨。这种润笔之费,显然难以为继。于是,各色人等,都向陈独秀伸出援助之手。不过,他原先创建的政党和同志,以本人资料所限,似乎未见什么资助,这似乎也是令人遗憾的地方。陈独秀出狱之后,中国共产党理论刊物《解放》曾发表时评《陈独秀到何处去》,欢迎他重新回到“革命行伍”中来。但是,王明、康生等人,却将陈独秀诬为“日特汉奸”,并诬其拿人“津贴”。此举令陈独秀大为不满,他曾于1938 年3 月17 日致信《新华日报》,以公开信形式回复,表明其心志立场。此后,周恩来曾多次托人,请陈独秀去延安,但被拒绝了。当时,陈独秀还是说了一番心里话的。他说:大钊死了,延年死了,党中央里没有他可靠的人了,“他们开会,我怎么办呢?”“我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陈独秀与中共的关系,最终画上句号。
不管出于何种政治目的,蒋介石和国民党政要,均对晚年陈独秀予以关照。比如,时任国民党中央秘书长的朱家骅先生(亦多次出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曾赠陈独秀5000 元,被其拒之。此后,朱家骅又托张国焘(张早年与陈独秀来往频繁且有交情)将钱寄去,陈亦原信寄回。不得已,张国焘再托国民党人、也是学者的郑学稼先生转寄,陈独秀再次照退不误,他还曾致函郑学稼先生说:“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以后万为我辞。”他还在信中特地嘱咐:“请国焘以后不要多事。”张国焘对此悻悻然:“仲甫先生总是如此。”
另有一位叫任卓宣的人,别名叶青,原为共产党员,1928年被捕后叛变,后担任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此人也曾给陈独秀寄去200 元大洋,陈独秀一看汇款人姓名,立即叫邮差按地址退回。也就是说,陈独秀尽管堕入社会底层,却依然保持原则和气节,这种馈赠,他是受不了的。他曾说过一番话:“蒋介石杀了我那么多同志,还杀了我的两个儿子(指陈独秀长子陈延年和次子陈乔年。其四子陈鹤年亦参加革命,三子陈松年解放后在安庆工作),我与他不共戴天。现在全国抗战,我不反对他就是了。”
陈独秀拒绝政治馈赠,但是朋友的资助,他还是以感激之心收纳的。比如,章士钊、蔡元培、胡适、傅斯年、罗家伦、薜农山、包惠僧、赵元任、段锡鹏、杨鹏升、邓仲纯等众多新老朋友。其中,最有意思的人叫杨鹏升。此人前后曾资助陈独秀4500 元。其实,陈独秀与杨鹏升原先并不十分熟悉。陈独秀名满天下之时,杨鹏升刚入北大读书。杨先生,按现在的说法,最多是陈独秀的“粉丝”而已。陈独秀隐居四川江津鹤山坪时,杨鹏升正在成都,任川康绥靖公署少将参谋,曾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副师长,并参加“一· 二八”淞沪抗战。两人虽同住蜀地,没有见过面,书信却往来频繁。据后来四川渠县档案馆发现的档案资料,陈独秀曾在晚年致信杨鹏升先生书信40 封,这些信件多由“江津鹤山亭”寄出,收件地址为成都西门外北巷子九里堤劲草园,信纸或用宣纸、或用一般写字纸,每页左下角均有“独秀用笺”的印章,其字体以小篆为主,间或草书,书法颇见功力。
陈独秀最后一封信写于1942 年4 月5 日。陈独秀对杨鹏升多年的资助“内心极度不安,却之不恭而受之有愧”,信封的背后,留有杨先生的字迹:“此为陈独秀先生最后之函,先生五月二十七日逝世于江津,四月五日书我也。哲人其萎,怆悼何极”。这位杨先生,后曾任重庆卫戍总司令参议,1949 年曾随邓锡侯、王缵绪等国民党将领起义,解放后供职重庆西南美专,任国画、雕刻教授。然而,1954 年,杨鹏升先生以“残余历史反革命”罪名被捕,被判有期徒刑20 年,1968年病逝狱中。一位极富同情心的人,没有好的下场。甚为痛之。
资助陈独秀的人中间,还有一位“晋先生”,先后资助2200 元。“晋先生”何许人,不得而知。陈独秀直到去世,也不知道其人其事,他在致杨鹏升的最后一封信中说,“与晋公素无一面之缘,前两承厚赐,于心已感不安,今又寄千元,更觉惭惑无状,以后务乞勿再如此也!”从信中可以看出,陈独秀似乎怀疑,杨鹏升先生是知道“晋先生”其人的。因为,陈独秀此前曾再三表白不愿意接受朋友资助,他曾有信致杨先生说:“不应以此累及友好,素无知交者,更不愿无缘受赐”,以及收到“千元汇票”之后,询问“未示此款作何用”?他还一再说明:“月有北大寄来三百元,差可支持”云云。因此,“晋先生”是否杨先生化名呢?我认为是有可能的,否则,陈独秀为何要对杨鹏升先生说“以后务乞勿再如此也”!当然,后来也有人推测,这个杨鹏升估计是奉“党国”之命,暗中资助陈独秀,猜测虽说大胆,似乎没有什么依据。
陈独秀晚年,固定的收入,有两个来源。一是好友薜农山让他兼了《时事新报》主笔的虚衔,月入160 元。二是北大每月汇来的300 元。关于是北大还是北大同学会,学界曾有不同说法。不过,一般的定论,则是北大出钱,而由北大同学会操办(舒芜先生观点)。毕竟,陈独秀曾是北大教授,他的人事关系,按现在的说法,似乎一直挂在北大,直到其入狱。陈独秀曾有书信致当年的同事、时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先生,催问汇款之事。蒋梦麟先生也曾在陈独秀逝世后,在《新潮》撰文说:“陈独秀抗战期间住在重庆江津,生活一直由北京大学维持,政府也要我们维持他……”当时的北大,不仅对陈有所资助,还指派陈独秀当年的学生何之瑜就近照顾。何之瑜,亦名何资深,北大毕业生,曾任中共湖南省委书记,后转为托派。他后来主持了陈独秀的葬礼,并整理出版了陈独秀的全部作品,即《独秀丛著总目》和《陈独秀最后论文和书信》。陈独秀去世之时,他亦在身边,为其送终。这样的学生,无论其政治倾向如何,我都是敬佩的。毕竟,这是一位有品的人。
当然,陈独秀晚年最主要的一件工作,就是写文章卖钱度日。他曾在《宇宙风》、亚东图书馆等杂志、出版社发表文字学、自传等文稿,同时,着手撰写《小学识字课本》,拟交国民政府教育部国立编译馆付印。这件事,曾见于陈独秀和台静农的往来书信之中。这些书信,现已公开出版,我曾全部阅之。台静农是现代著名作家,字伯简,安徽霍邱人,早年系“未名社”成员,与鲁迅有过交往,其曾先后在辅仁大学、齐鲁大学、山东大学、厦门大学、台湾大学任教,1990 年去世。台静农先生,当时正在国立编译馆任职,他是陈独秀先生的学生辈,也算是忘年之交了。《小学识字课本》的出版印刷事宜,有不少是经台静农先生转手的。台静农先生后来亦有《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一文,以纪念陈独秀。
据说,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的陈立夫对陈独秀的《小学识字课本》一书,还是有兴趣的,他曾前后两次批示,预支两万元稿费给陈独秀,比如,1940 年5 月13 日,国立编译馆副馆长陈可忠先生曾请示陈立夫,陈立夫大笔一挥:“前稿已否交来?照发。”陈独秀亦在致台静农先生的信中,多次提及此事。同时,陈独秀与陈可忠先生的传话,也大都是台静农先生担任。但是,这本书却没有最终出版,其原因是陈立夫希望陈独秀改书名。为此,陈立夫还有信给陈独秀,彼此往复。这些信,也收录在台静农抄录的书信之中。陈立夫信原文如下:
仲甫先生大鉴:
大著《小学识字教本》,斟酌古今各家学说,煞费苦心,间下已意亦多精辟,自宜付梓以期普及,唯书名称为《小学识字教本》,究属程度太高,似可改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未审尊意何如?即希示复为荷。顺候撰祺!
陈立夫拜十月十一(一九四一)
陈独秀则坚持己见,不同意改名,复信拒绝,两人为此而闹翻。该书出版之事,亦陷僵局。可见,陈独秀是十分固执的人。依我之见,陈立夫建议改个书名,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该书的高深程度,恐不是当今意义上的“小学”可以承载的。当然,陈独秀的坚持也有依据。没办法,陈独秀只好厚着脸皮,给国立编译馆副馆长陈可忠先生写信,托其油印50 份,以分送学者和文化机构。可惜的是,陈独秀连油印本也未见到就死了。直到1995 年,四川巴蜀书社才以《小学识字教本》原书名正式出版,这已是50 年之后的事情了。
但是,这预付的2万元稿酬,不知作何了结。单从陈独秀致台静农先生书信之中可以看出,这笔钱他可能是设法还清了,比如:“此书迟迟不能付印,其症结究何在耶?若教育部有意不令吾书出版,只有设法退还稿费,另谋印行耳!” 又有“倘陈馆长真拟刻弟书而又筹款不得,不妨将续寄之稿费五千元全部分或一部分收回应用,最近寄来之三千元,弟尚未付收据,收回手续尤为简单也,可否以此意告之陈馆长,请兄酌之。”以陈独秀的个性,他即使贫困,也是坚持以稿抵酬的,十分讲诚信,“不至骗钱也”。因此,有人推测,晚年陈独秀,临死之时更加潦倒,估计同还这笔钱有关。这一点,我信。
1942 年5 月27 日,陈独秀在四川江津的鹤山坪逝世。临终之时,他还牵挂着他的《小学识字教本》。这本书,他正诠释到“抛”字,也是富有宿命观点的。“抛”世而去,还是人世“抛”弃了他?在场的人,无话可说。其时,送终的人中间,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他就是包惠僧先生。当年,他曾受陈独秀委托,参加了1921 年的中共一大会议,成为中共的创始人之一,后脱党,解放后回国,在北京度过余生。
陈独秀终于成为历史人物。对陈独秀的评价,似乎也在变化。中共在1945 年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之中称陈独秀为“投降主义”;1981年《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则改为“陈独秀右倾投降主义”;2002 年版《中国共产党历史》又改为“陈独秀为代表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2004年4 月30 日,胡锦涛在中共中央纪念任弼时诞辰一百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则改为“共产国际和陈独秀的右倾错误”。毕竟,纵观陈独秀一生,他数次坐牢,都没有变节。当年章士钊先生为其辩护,他还曾在庭上大声自辩,坚称其革命立场,这就是历史事实。他终究还是一位讲气节的人,令人尊敬。
陈独秀的灵柩,后由其子陈松年运回故乡安庆,与他的原配夫人合葬于安庆市北门外的十里乡叶家冲。如今,该墓已成为“安徽省少先队教育基地”、“安庆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陈独秀墓,历经沧桑,沐风沥雨,数次修复,墓前依旧松柏常青。
文:徐世平